第二章 挖心伪案疑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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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之后,长乐乡。

自凤栖山上归来,又过了一段日子,按照女鬼挖心的频率来看,那女鬼该是又要出没了。

宋慈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翟家和柴家都加派了人手来监视,就等着方玉婷的婚书一到,便可以行动了。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这看似没有任何背景的翟金玉却又给他们惹出了一件大麻烦事。

而这一切,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那一日,天刚蒙蒙亮,打更的还在巷口和最近一直蹲守在附近,假扮成乞丐的官差打了声招呼。即使是夏日,晨露时分仍然有些阴冷,尤其是昨夜还下过雨,因此那看起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假乞丐不由得搓了搓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蜷缩在墙边。他的眼睛虽然时不时朝着翟家的后门望去,但心里只想着那假扮小贩的同僚能赶紧过来和自己交班,好让他回家换身衣裳,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七八日了,可那姓翟的还过得好好的,别说什么女鬼了,出入那翟家的,连个外人都没有,也就是翟金玉和他那五十来岁的瞎老娘,还有一个半大小子的书童,两个伺候他和他娘的小丫鬟,一个炒菜的婆娘,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管家,外加一个整日就知道傻笑的苦力长工。

假乞丐正想着,却听得远远地吱扭一声,那翟家后院的大门开了。

一个男子探头探脑地从那院子里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瘦高,皮肤白皙,高高的鼻梁,一双狭长微挑的丹凤眼,虽然脸上没有笑,但嘴角上像挂着三分笑意。只是,这笑叫人看来有种危险阴冷的感觉,在这晨露凝重的清晨,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那假乞丐看到他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因为这从翟金玉家中走出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县太爷家的公子—唐清枫。

好在这位县令公子平时不学无术、目中无人,只有惹祸上身,需要父亲大人帮忙擦屁股时,才会往那衙门里走上一遭,因此根本不会把他们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

怪的是,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从那翟金玉家中走出来?

看到此情此景的假乞丐也不敢怠慢,待到那位县太爷家的宝贝公子转过巷子口终于消失不见后,马上起身收拾起自己的铺盖,一路小跑地回去交代情况。

而接到了消息的徐延朔等人,显然也没料到那唐松的儿子唐清枫竟和翟金玉有这么一层关系……

“这唐公子说好听些就是淡泊功名,直白些呢,就是不学无术。总之这些年也没少仗着他父亲的名义去外面为非作歹,不过真要说他是什么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之辈,他又没这个胆量……无非也就是小打小闹,做些缺德事罢了。”

此时向几位大人汇报情况的,乃是这长乐乡衙门内一个叫赵东林的官差。他年约三十,个子不高,肤色偏黑,脸颊右侧还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之前在窦天宝和吴通两起案件中,赵东林都因为观察细微、办事得当而受到了安盛平和徐延朔的赏识,便被有意提拔,最近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他如何作威作福且不说,你就单说他和那翟金玉,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吧!”安盛平实在想不通,他之前明明叫人调查过翟金玉,这人虽然被退婚了好几次,可名声还算不错,一直以来,都是以正人君子的形象示人,若不是家产来源不明,安盛平根本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赵东林摇摇头,脸上露出个苦笑,双手抱拳,朝着几位大人微微一揖,“回安公子,那翟金玉所在的墨松书院因为名字里有个松字,所以当年去请了唐大人来题字。唐大人便趁机帮自己的儿子捞了个挂名的先生来当,可那唐公子能教个什么?就算他敢教,也没有人敢学。无非就是挂个头衔,每个月领几个零花钱,传出去比较好听罢了。”

宋慈听罢,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那翟金玉在墨松书院做的刚好是个文职,管管门生招收还有给先生们发放月饷之类的吧?”

赵东林赶忙点头,“正是,也许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他们年纪相当,所以这二人平时便有了些交情。说是朋友倒也谈不上,至多也就是互相利用罢了。”

“互相利用?”安盛平再次不解道,“这俩人能有什么可互相利用的?”

“公子您莫忘了,您和徐大人来到长乐乡之前,唐县令可谓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的。翟金玉虽然是个读书人,可那聪明才干全都用在了人情往来上,他其实没有功名,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是却进了我们长乐乡最气派的书院,这在外人看来,也是个肥差啊!

“就拿每年招收学子来说,书院每年新收的学子名额不会超过七人,为了挤进书院,自然有不少油水会流到翟金玉的指缝里。他若是没有靠山,又怎么能稳坐这羡煞旁人的位子?听说前年年末时,山长原本想要将他换下来,提携自己那三姨太的弟弟,可后来不知翟金玉跟唐公子说了什么,唐大人竟亲自出面,愣是把此事压了下去。”

“这么说来,那翟金玉还真有些本事了!只不过……”安盛平眼珠子一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不可言明的笑,“只是不知那有本事的是他,还是他家的丫鬟。”

原来,经过赵东林的调查,那翟金玉家中一共养着两个貌美如花的丫鬟,通常情况下,大户人家养几个丫鬟、通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偏偏,翟金玉家中的两位丫鬟并不是他自己要用的。这俩丫鬟的身份只是个幌子,实际是别人养在他院子里的姘头。

其中有个叫迎春的,便是县令公子唐清枫的相好;至于另一个叫粉桃的,则是书院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临老入花丛,养在翟金玉家的。

也难怪那翟金玉虽然没什么文采,却可以在书院这么吃得开,原来他不仅有靠山,而且,还靠了两座大山!

“那迎春原名好像叫春儿,本就是县太爷家中的,她和唐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小的听说原本唐公子曾许诺于她,将来会将她纳到自己房中,可谁知道却娶了个母老虎,眼里容不得沙子,根本不让他纳妾。自打成了亲,唐公子只要和哪个丫鬟婢女多说上一句话,他的正室就又是打又是骂的,这迎春更是倒霉,有次和唐公子在后院亲热时,正好被撞了个正着,所以被狠狠地打了顿板子,半死不活地就给卖了出去。”

徐延朔自己没有家眷,也不懂这大户人家的争风吃醋、钩心斗角之事,因此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既然卖出去了,怎么又去了那翟金玉家?”

“回大人,那迎春还在挨板子的时候,唐公子就先行一步遣了人去给翟金玉报信,所以那人牙子一来,迎春前脚刚迈出唐府,后脚就被接进了翟家,好吃好喝,上等的金疮药伺候着,只等过了风头,那唐公子再来私会佳人。”

众人听了都禁不住感叹,这唐清枫和翟金玉还真是当人一面,背人一面。

而就在他们这番谈话之后的翌日,翟金玉死了。

他死在了自己家中,院子里还停了一口棺材,而更主要的是,他被人挖了心。

这种种迹象都和那假扮的方玉婷所惯用的手法一致,只是安盛平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派了那么多人把守在翟家附近,却连半点翟金玉收到方玉婷婚书的消息都没有!

“这是属下的错!”赵东林现在是掌管其他官差的小头目,有什么事情,大家都会先向他汇报,再由他传递到徐延朔那里去,“昨日负责在翟家大门和后门把手的几个兄弟见了唐公子从翟府出来,就赶紧回来禀报了,结果属下一时大意,没有再派人跟进,谁曾想,偏就在这时候出了事……”

一行人不敢怠慢,赶紧备了车马,朝着翟金玉家中赶去。

到了大门口,该下马的下马,该下车的下车,结果还没进门,就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哭号。

原来是那翟金玉的瞎老娘正在院子里连滚带爬地哭闹,她身旁站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鬟,几次想要靠近去扶她一把,可是又怕被她那胡乱抡起的拐杖打到,只能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擦眼泪。

赵东林走在几位贵人身后,小声道:“这是粉桃,和她有染的,是书院里一位叫周文胜的先生。”

徐延朔点点头,撩开前襟,跨过门槛,几步便来到了那瞎老婆子的附近。他身法灵活,躲开了那挥动的拐杖,一把抓住了拐杖的一头,迫使翟老夫人停了手。

“老夫人,在下姓徐,是来调查你儿子那起命案的,你且把拐杖放下,有什么我们好好说,本官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那位翟老夫人近日身体抱恙,这两日才有些好转,能下地走动,原本就虚弱得很,结果今早天还没亮,就被一声尖叫吵醒,得知儿子死在了家中。她顾不得看不见,拼了命似的想要赶去儿子房内。

其实这距离不算太远,可她瞎着眼,又不让旁人搀扶,所以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次。她恨自己看不见,连儿子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因此发了疯似的想要伤害自己,伤害别人。她抡起拐杖的同时,也一次又一次地打向自己……似乎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解了心里的痛,让她暂时忘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

而徐延朔的到来以及他的那番话,仿佛将翟老夫人全身的力气都抽走了,她脚底发软,头发沉,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直接昏了过去。

徐延朔赶紧扔掉拐杖,将她扶住,回头朝那丫鬟大吼了一声,“老夫人住在哪间房?”

粉桃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凶悍的男子,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指着后面,哆哆嗦嗦道:“那……那边……”

“还不快带路!”

这边厢,徐延朔背着翟家老夫人去房里休息,安盛平则回头吩咐了一句,叫底下人赶紧找个大夫来看看,可别翟金玉的案子还没破,他老娘又死了。

“奇怪,”宋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徐延朔他们远去的背影道,“怎么只有那个叫粉桃的,迎春呢?”

“是啊,”听到这里,安盛平也不禁起了疑,“要说那书童不在我倒是不觉得什么,可当丫鬟的,就算只是挂名,此时却不在老夫人身边守着,难道跑去那翟金玉房里看尸体了?算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进去看看……”

谁知安盛平的话音未落,后院突然跑出了几个人。那是两个官差和一对中年男女。

那男子留着八字胡,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穿着打扮算不上华丽,可也是干净整齐,一看就是个体面人。他身边站着个有些邋遢的女子,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体态偏胖,有些其貌不扬,穿着则略显寒酸,腰间还扎着条布满油点子的花布围裙。

想来,这两人便是那翟金玉家的管家和厨娘了。

果不其然,不等安盛平和宋慈开口去问,赵东林又抢先一步为二人做出了解答。

“那留胡子的是翟家的管家,姓林,叫林兴。至于那妇人,则是翟家的厨娘,好像是个寡妇,夫家姓金,本名何花,一般人都称呼她为老金家的。”

“哎呀,真吓死我了!”那金寡妇大呼小叫的,虽没有哭,可一点不比方才那个瞎了眼的翟老夫人叫人省心,本来声音就不好听,嗓门还大,着实让人觉得刺耳,“林管家啊,这可怎么办啊!少爷死了,我们这些下人是不是都干不下去了?”

“你个婆娘咋咋呼呼的干什么!没看到有官府的人在吗!”林兴脸上的表情十分凶狠,可声音却不大,显然是碍着旁边两个官差的面,不敢太过造次,“老夫人还在,翟家家底也还在,散不了!”

“可……可少爷死得也太惨了吧,怕不是,被那方玉……”

“闭嘴!”林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管好你的嘴,什么都不知道就别乱说!要是妨碍了官府办案,你担待得起吗?”

说完,林兴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院子里的安盛平和宋慈他们。

林兴这人,别的不会,识人的眼色却是有几分,一看那两位的面相,就知道他们的官职一定比方才押着自己过来的那两个官差大。尤其是那为首的一位白衣公子,他那气度和一身行头,饶是唐县令家的公子,也不配给这位公子提鞋的。

林兴赶紧回了头,朝着金家寡妇撇了撇嘴,示意她千万不要乱说,这才转了头,换上了一副笑颜,“不知几位大人到来,是小民怠慢了,还请几位……”

就在他做出个“请”的手势时,安盛平却冷笑了一声。

“好你个林兴,你家公子死了,你怎么也不难过啊?”

“这……”

一句话,正戳中了林兴的痛处,他吓得赶紧弯下腰,朝着那位跟自己说话的公子行了个大礼,“不敢不敢,小民知道几位大人一定会给我家公子申冤的,所以这才……”

安盛平摆摆手,往前又迈了几步,边说边往里张望,“罢了罢了,我听说你家还有个丫鬟,一个书童,哦,好像……”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赵东林,“好像还有个长工吧?怎么不见那几人出来。”

“回大人的话,小民也不清楚,不过往常都是金嫂子一大早就做好了饭,等着两位姑娘来厨房取,然后给老夫人和少爷送过去。今日不知为何,粉桃仍是按着一贯的时辰去取了饭食,可那迎春却一直没有露面。”

“哦?”安盛平倒是真没想到那迎春会失了踪,转头看看那仍旧傻站在林兴身后,连个礼都不知道行的金寡妇,“饭是你做的?”

那金寡妇比较粗鲁,不懂什么规矩,而且安盛平年纪轻轻,穿的还是便服,心里根本没把他当什么大官来看,所以直接回道:“是啊,我做的,今早做了几碗粉条,蒸了一屉馒头,还特意做了老夫人爱吃的糖油粑粑。”

安盛平苦笑,心道我又没问你做了什么,没必要一一向我说明,“好,那我再问你,往常都是迎春来端饭给你家少爷的吗?既然她今日没来,那你没去找找?”

金寡妇摇头,“没,我找那小蹄子干吗?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回了,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知谁是主子,谁是丫鬟!”

她显然不知道那迎春是唐县令儿子养在翟家的姘头,叉着腰,摆出一副看不惯的表情,看来是与这小丫鬟间有着不少的积怨。

在一旁的林兴终于看不下去了,伸出手用力拽了拽金寡妇的袖子,“你瞎说什么!”

“我哪里瞎说了!”金寡妇却是得理不饶人,“就她能耐,整日里什么都不干!不就是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嘛!我看那粉桃比她好看多了,人家就没她那么些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小蹄子打的什么算盘,她就是想趁机爬上爷们的床,一个卑贱的下人,还想当凤凰了!”

就在金寡妇和那林兴拉拉扯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当,徐延朔已经安顿好了翟家老夫人,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徐延朔人还没走近,就听到了那金寡妇的喊叫,待到走近了,看到安盛平和宋慈脸上那尴尬的笑容,不由得板起脸,用力咳嗽了一声。

徐延朔今日穿了官服,也带了佩刀。再加上,他本就长得颇为威武严肃,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所以那金寡妇只看了他一眼,马上就乖乖闭了嘴。

一旁的林兴更是彻底傻了眼,心想完了,这回可闹大了。

而且,林兴这脑筋转得极快,早就听说过当今圣上尤为重视那方玉婷杀人挖心的案子,派了一位什么名捕头来调查,同行的还有那董将军的小舅子、郡公家的小儿子。这么看来,那带着佩刀穿着官服的,必定就是那位徐大人,而这白衣公子,肯定就是安公子了!

察觉到了两人的真实身份,林兴吓得赶紧撩开前襟,跪倒在地,不住地在地上磕起了响头。一想到方才那位安公子还怪自己对翟金玉的死不上心,他就后怕,因此尽力想弥补一下。

“大人啊!还望大人给我家少爷做主啊!”

林兴一边说,一边还在不住地磕头,最后那额头都红了,眼角也滑下了几滴泪,也不知那眼泪是疼的,还是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先看看里面的情况吧。”宋慈提议道。

“也好,”毕竟比起留下来看这场闹剧,安盛平更想去里面看看那翟金玉的尸体,“前面带路。”

“是!”

那两个押着林兴他们从后面出来的小吏很是自觉地分了工,一个留下继续守着这两个翟家的下人,另一个则带了安盛平他们朝后院走去。

翟家原先家底一般,这几年有了书院那位名叫周文胜的夫子,以及唐清枫的扶持,翟金玉在书院的地位坐得十分稳固,再加上他最近几次被女方退亲后都得了好处,因此翟家日渐富裕了起来。

这一切,从他家的房屋和房里的摆件就能看出来。

房子不大,三进三出,而且相对古朴,一看就是老房。可和这颇有些年头的老房子格格不入的,是那房间里的装饰都很别致华贵,俨然都是最近几年新置办的。

不过,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欺骗他人的手段呢?让不知情的人觉得,他这人比较简单,不是那种喜欢招摇的性格。

还没走进翟金玉的房间,门外那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就吸引了宋慈的注意。

之前,他去过同样是被方玉婷杀害的岳家小公子房里查看,虽然受害者的房间有些凌乱,可并没有发生这种血迹会移到门外的情况,而当他们一行人走到房门口时,更令宋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发生了。

“棺材呢?怎么没有棺材!”还不等宋慈发出疑问,徐延朔先忍不住发问道,“是不是你们私自将那棺材给抬出去了?”他问的,自然是那带着他们进来的小吏。

私移物证可是大事,那小吏可不敢背这个罪责,赶忙解释道:“回徐大人,小的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造次之事啊!我们赶到时,那棺材就不在这里,而是停放在后院中,方才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个假山挡住了,绕过那假山,便能看到那口棺材。”

“你说那棺材之前就不在屋里?”徐延朔说着回过头,看看身后的两位公子,“该不会是这翟家的人给抬出去的吧?”

“应该不是,”宋慈站在门口朝屋里望了望,然后摇头否定道,“徐大人您看,这房间过于狭小,似乎并没有可能放下一口棺材……”

宋慈说完,徐延朔才发现,这房子确实太过狭小,屋里已经放了大床和桌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可以再放下一口体积不小的棺材。那也就是说……

“虽然有棺材,可那棺材却不是放在房里的?这倒是和之前几次不太一样啊。”

“是不太一样,可也要依真实情况来看,这里就这么大的地方,确实有些……”

“嗯,不管怎么说,还是先看看尸体吧!”说着,徐延朔率先迈步进了屋。

翟金玉就躺在床上,可奇怪的是,他和之前那几位穿着统一红喜服的受害人不同,只着了件白色的内衫,怎么看都是最为普通的日常打扮,一点也不像是接了婚书,要和那方玉婷洞房花烛的样子。

而且不仅如此,这屋内也没有任何装饰,包括方才走过的院子,也是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

之前去那岳公子家时,许是因为知道儿子活不过新婚之夜,所以院子里挂满了白色的灯笼,好像人还没死,就已经开始提前预备丧事一样,让人看了不免晦气。

这翟金玉好像完全不知那方玉婷选了自己当夫婿,要在新婚之夜取自己性命一般。整个翟府,也看不出有何不妥。包括方才那个哭到昏厥的翟家老夫人,还有那怕事的管家跟咋咋呼呼的厨娘,他们脸上只有难以置信,根本没想到昨日还活得好好的翟金玉,会在一夜之间就见了阎王……

怀着这样的疑问,宋慈抬步跨进了屋内。

这屋里毕竟是死了人的,所以血腥气颇重,好在这一次发现死尸很及时,尸体并没有到腐烂发臭的地步。

待到距离那尸体近了,宋慈抬眼打量了一番,可这一眼,还真把他给看愣了。

虽说那翟金玉并没有穿红色的喜服,可乍看之下,他的死相和那位岳家小公子还真有七八分相似。

两人胸前都是一片血红,被人开了膛,破了肚。而且因为翟金玉穿着的是一件白衫,所以血迹更是醒目,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真正令宋慈感到惊讶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发现翟金玉凌乱不堪的发髻似乎……有些湿。那发丝紧贴着苍白的面颊,好像是昨夜头发湿漉漉的就睡下了。再看他那衣服,白色内衫上渲染着一大片血迹,没有血的地方又十分干爽,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水浸染过。

想到这些,宋慈不由得伸出手,伸进了翟金玉的头发里,感受到了一股潮湿的气息。

果不其然,那发丝根部还是湿的,虽说现在是盛夏,可也不可能流这么多汗,把头发整个打湿吧?

宋慈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上面竟还粘了些细碎之物。

这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应该不会错了吧?”原来是那安盛平紧随着宋慈来到床边,他看着床上的尸体道,“死得如此诡异,除了那女鬼,别人谁还干得出?”

“可他为什么没有穿喜服?”一旁的徐延朔则从一开始就觉得此事略带蹊跷,“棺材不在屋里也就罢了,连衣服都不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喜服和棺木一样,都是订做的,花纹和款式完全一样,宋公子之前不是还特意指出,那衣服是提前准备好的,并不是按照受害人的身材定做的,所以都比较肥大,以防因为受害人身形过于高大或是肥胖而穿不进去……既然如此,为何翟金玉没穿?”

“难道,是他和那女鬼欢好时脱了?”

安盛平嘴上这么说着,不由得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安广和那赵东林一直都跟在他的身边,不过找衣服这种小活,自然不用劳安广的手。

那赵东林抢先一步,上去扒了扒床上堆积成一团的被褥和衣物,又弯腰趴下,在床下找了一番,这才站起身,朝着几位公子和大人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任何发现。只是,赵东林似乎有话想说,但因为看到宋慈正在验尸,便没有打搅,打算先等等,等宋慈先说完正事,他再开口。

好在,赵东林也没有等太久,宋慈很快便完成了初步的尸检。

“这翟金玉应该是昨夜子时被人杀害的,只是……”宋慈说着,眉头紧紧拧在了一处,“这胸前的伤口却是死后才造成的,并不像之前几位受害者,是直接在活着的时候被人挖了心。至于他真正的死因……”

宋慈虽然没有直说,但仅从他脸上的表情,安盛平他们也能猜出,这翟金玉似乎死得不简单。

“真正的死因如何?”

“我有个想法,不过要等进一步验尸完毕才能知道结果。”

“安公子、宋公子、徐大人……”见宋慈说完了,赵东林接着道,“方才小的趴在地上检查床下时,有个发现。”

“哦,你发现了什么?”

赵东林也不着急回答,弯下腰,从那床下掏出了一双鞋子。

那是一双普通的男鞋,看那尺码的大小,应该是死者翟金玉的,只是不知为何,那鞋子却是湿的。虽然还不至于湿到滴水,但很明显,这鞋之前可能是在河边之类的地方走过,所以脚尖的部位沾湿了,后面有的部位已经干了,可还是在鞋面上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痕迹。

“奇怪,”徐延朔将那鞋子接了过去,也不嫌脏,放到手中来回翻看道,“那翟金玉昨晚打翻了水盆不成,这鞋竟湿成这样。”

“好像不是水盆,”这鞋子的出现,进一步证实了宋慈的想法,他指着那鞋底道,“徐大人您看,这鞋底有泥沙,所以我怀疑翟金玉昨晚可能去过河边。”

“河边?”

“不错,其实我方才也注意到,那翟金玉的头发是湿的,只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衣服却很干爽,所以我怀疑,他是昨夜归来后去换了衣服,还未来得及弄干头发就被人杀害了。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

“不错,”宋慈说着,脸上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其实我怀疑……他可能是淹死的。”

“淹死?!”安盛平忍不住惊呼一声,“那他是怎么回来……”话还没问完,他自己却先意识到了答案。

难道说,这翟金玉是淹死在河里,然后尸体被人背了回来,那人给他换上了衣服,之后再挖了他的心?

“你说他是被淹死的,有什么证据?”

宋慈见安盛平问起,便指引着众人一起又回到了床边,他执起翟金玉的一只手,示意大家凑近些观看。

“你们瞧,翟金玉的这双手,其中几个指头上有破口,此外他的指甲俱都呈黯色,乃是因为指甲里有泥沙,而且我方才验尸时发现,不仅是指甲,他的口鼻和头发里也有着些许泥沙,这些都说明他是被人用外力按到了水中,又奋力挣扎。此外,他的嘴唇有青斑,虽然被人剖开了胸膛,但是小腹部微微隆起,我觉得极有可能是腹中有积水。所以才说要回去进一步检验,方能知晓他究竟是因何而死。”

“你是说,你要看看他腹中是不是有积水,才能证明这翟金玉是不是被淹死的?”安盛平继续追问。

宋慈点点头,表示自己确有此意。

安盛平和徐延朔对视一眼,都觉得结合床底那双湿鞋来看,这个被淹死的推断确有可能成立。

“另外,还有两件事,我觉得比较……怎么说呢……”宋慈苦笑着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才道,“比较奇怪。”

“哪里奇怪了?”

“要说之前那几起案件,还是十分具有统一性的。就好比那棺材和喜服,都是统一订制的,还有新郎死时,脸上挂着的诡异笑容。此外,我之前曾在岳家公子的手指上发现了一个破口,他生前似乎被人用簪子之类的东西扎破过手指。虽然这翟金玉家中也有棺材,他也被人挖了心去,可现如今,这翟金玉身上有太多与之前那些案件不相符的细节。”

听了他的阐述,众人心里也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可因为这案子太过诡异,所以大家全都憋在心里,没有挑明。

“总之,还是先去看看那棺材吧。”安盛平言道。

几个人出了翟金玉的房间,没有急着去审问翟家的人,反而先绕了道,去看那停在假山后的棺材。

因为之前那几口棺材完全一样,所以不管是棺木的材质,还是上面的花纹,宋慈也早就熟记于心,可这棺材做的……好像多少有些出处,并不完全相同。虽然这棺材看起来也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可和那方玉婷的棺材相较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这一次,连安盛平也不禁产生了怀疑,“是我看错了吗?怎么这棺材好像不太对,福顺在哪儿?我记得棺材这条线是他去查的,他之前还特意记录下了那些棺木的花纹,拿来比对一下就可知了。”

安广赶紧回道:“少主,福顺今日没跟过来,他说查到了一些线索,正在追查。”

“既然这样,还有谁手上有那棺材确切的花纹?”

安盛平随意问道,但这话明显说到了宋慈和徐延朔心里,尤其是徐延朔,他面色深沉,甚至比起宋慈还要更凝重几分。

“安公子,这方玉婷一案的细节,我们可是保密的。”

徐延朔说着,又看了看周围几个人。此时赵东林带了人在里面收拾那翟金玉的尸首,因此屋外只站了他自己还有安盛平和安广,以及宋慈和阿乐这两对主仆。

他信得过安盛平和宋慈,自然也信得过他两人身边的安广和阿乐,但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将方玉婷一案的细节吐露出去的呢?

“虽然衙门里有不少人参与过方玉婷的这几起案件,可后续的细节以及讨论后的结果只有我们几人知晓,我相信在场的几位都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出去。就连这长乐乡的百姓也只知道,那方玉婷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公子,便会以下嫁为名,趁着新婚之夜将此人掏心杀害,所以……”徐延朔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带着诚恳也带着一份凝重,“这是不是说明,谋害了翟金玉的,本身也参与了方玉婷杀人挖心的案子?”

他说这些话时,为怕隔墙有耳,声音并不大,但此刻却仿似掷地有声,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实话实说,听了徐延朔这番话,宋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有些失了方向,“不管怎么说,先去审审这翟家的几个下人吧,好歹也问清楚那翟金玉昨晚究竟去了哪里。”

粉桃还在房里照顾翟老夫人,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方才安盛平叫人去请了大夫,那大夫说翟老夫人只是一时悲恸导致了昏厥,虽然有些虚弱,但是并没有大碍。只是要等到她心情平静些,才能进行问话。

所以此时,他们最先审问的,是翟府的管家林兴。

“少爷昨晚确实出门了,他朋友多,应酬也多,有时候会在外面吃酒吃到很晚才回来,一般都会带上茂儿,所以具体几时回的,我们下人也不知晓。”林兴战战兢兢地站在他们面前,说起话来夹带着小心,一直连头都不敢抬起,“哦,那茂儿就是我们少爷的伴读,今年十七,他来了翟家也有十余年了,和少爷的感情一直不错。”

听了林兴的话,徐延朔点了点头,“既是感情不错,为何到现在也不见他的踪影?”

“回大人,草民真的不知,从昨晚到现在,别说茂儿了,就连迎春和德柱也都跟平地里升了仙似的,一个也找不到!这帮子没良心的,往日吃吃喝喝总有他们,真出了事,却是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说到最后,林兴有些咬牙切齿。如今少爷无故枉死,主母还哭得昏了过去,正是翟府需要人手之际,这帮人却一个个地都没了踪影。别说一起分忧了,就连找人给几位大人斟个茶,都腾不开手。要是怠慢了被怪罪下来,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说他们全都不见了?”

原以为只是发现尸体的时间太早,那几个下人刚好有事不在,毕竟听方才那金寡妇的语气,迎春倚仗着自己有靠山,从不好好干活。而且那伴读的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玩爱闹的岁数。如今已经接近晌午了,这几人却没有一个出现的。

若是一人还好说些,如今却是三人……这也未免太过引人怀疑了。

于是,以徐延朔为首,他们又问了那林兴几个问题,可这老狐狸太过狡猾,什么也不肯多说,全是以不清楚、不知情来回应,推了个一干二净,完全撇清了关系。

问不出什么,自然也没有再问的必要,徐延朔便把他打发了出去,又叫了那姓金的寡妇进来问话。

和小心谨慎、绝不惹祸上身的林兴相比,金寡妇则口无遮拦得多。不用问,她自己就主动说上了。

“几位大人啊,你们不知道,那迎春可不是个正经丫头,”金寡妇说这些话时,虽然还尊称眼前这几位一声大人,但看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全然不像是被问话,反倒像是在和一群跟她身份相仿的三姑六婆说闲话八卦一般,非但不紧张,还兴奋得很,“她和一些人的关系不清不楚的,没事就喜欢卖弄风骚,其实不过就是个被原主子赶出来的浪货,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人呢!”

因为众人早就知晓了迎春与唐清枫之间的丑事,所以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金寡妇口中和迎春不清不楚的那个便是唐清枫。

许是因为对方是女眷,又是个絮絮叨叨的婆娘,所以几位贵人都不太愿意与她交谈,只委派了赵东林去问话。

“这事我们早就知晓,你没隐瞒,说明你还算是个老实人,却不知昨晚,你家公子之所以外出,是不是要给他二人腾地方?”

金寡妇一愣,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眉头不由得慢慢拧在一处,“大人您说什么啊?我家少爷不知道他二人那破事!再说了,主子给下人腾地,这也说不过去啊!”

她这么一说,别说赵东林了,就连上座坐着的那几人也全都愣了。

见众人好像不明白,那金寡妇这才迷迷糊糊道:“怎么,几位大爷说的,不是迎春和茂儿的事情吗?”

“迎春和茂儿?!”

那金寡妇话音刚落,坐在上座的安盛平和徐延朔就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语毕,两人又面面相觑地看了看彼此,俱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们都想着迎春和翟金玉会不会有私,却完全忽视了翟金玉的身边还有个正年轻的伴读。

那迎春是个丫鬟,茂儿是翟家的伴读,两人本就年纪相当,身份也合适,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久了,难免生出些其他的情愫来。

而且,看着金寡妇的样子,似乎只知道迎春和茂儿,根本就不知晓唐清枫才是那迎春的本家。

不过想想也是,唐清枫要金屋藏娇,还刻意把迎春藏在了翟金玉的家里,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知晓他和迎春之间的关系。这金寡妇一看就是个没脑子且口无遮拦的,若是这事被她知道,保不齐会说出去,那定会坏了唐清枫的好事。

“迎春和茂儿有私?”宋慈转过身,看看安盛平他们,低声道,“如今这两人却又一同不见了踪影,该不会……”

他没说完,一旁的阿乐忍不住双手一拍,仿佛如梦初醒般叫道:“哎呀,公子您的意思是,这两人私奔了?”

此话一出,徐延朔率先反应过来,随即朝着前面大喝一声:“东林!”

赵东林现在主要是跟在徐延朔身边听命,被徐大人这么一叫,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用吩咐,直接叫了两个官差,朝着后院迎春和茂儿的房里去了。

果然,不消半炷香的工夫,赵东林就拿着个包袱前来复命了。

“大人,这是在那迎春的房里搜出来的,很显然,她早就准备好了与那茂儿私奔。”

说着,便把手中的一个黄布包袱呈了上去。

宋慈接过,将那包裹打开,细细看了一遍。

这名叫迎春的姑娘倒也细心,包袱里除了金银首饰和一些贴身的衣物外,还塞了一包碎银,将那衣衫打开,其中两件的内衬里还缝有夹层,夹层中整整齐齐地塞着几张银票,面额虽然不算大,可也够他们在外生活一阵子了。

只是,既然这些都是准备好要私奔的,那为何她却没有携带呢?

想到这里,宋慈抬头又看看赵东林,“那茂儿呢?他房里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少了什么东西?”

“那茂儿的柜子似乎被人翻过,少没少东西倒是看不出,不过搜遍了他的房间也没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想来,是走得匆忙,都随身携带走了吧?”

“一个房里连一件值钱的都没有,一个明明早就准备好了包裹却没有带……”安盛平坐在主座上,双手抱肩,似乎陷入了沉思,“如此说来,这两人走的时候,应该还挺匆忙的。”

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双深邃好看的眸子死死地盯住那仍旧跪在下面的金寡妇。

金寡妇心里一个激灵,险些被他这双眼睛看得生出一身白毛汗来。

接着,她便听到那位长得十分俊朗的公子看着自己,一脸严肃地问道:“姓金的,我且问你,你最后一次见到迎春和茂儿,是在何时?”

见公子没有为难她,只是问了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金寡妇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眯起眼睛,认真地想了想,如实回道:“回公子,昨晚我还见过,大概酉时的时候,少爷要出去,当时是他自己去的,身边也没带上茂儿,我想着可能是什么要紧的应酬,不需要带人去伺候,也没放在心上。按理说少爷没吃晚饭,那迎春应该自己来厨房用饭的,或是干脆端了去,拿回自己房里吃,结果她却没来厨房端饭,我心想那小妮子是不是吃了什么点心。谁曾想都戌时了她还没来厨房,我觉得不对劲,这才端了一碗粉去她房里,结果……”

她说着,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见啊,那茂儿正慌慌张张地从迎春的房里跑了出来,他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我叫他,他还不应,跑着跑着,连鞋都掉了一只!”

说完,那金寡妇掩着嘴,咯咯地笑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后来迎春从房里走了出来,把那鞋捡走了,走的时候还瞪了我一眼,那小眼神哀怨的,好像老娘偷了她的人似的!”

不过她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宋慈则紧跟着问道:“你说翟金玉昨晚独自一人出去了,那他有没有说过自己要去哪里,要去见谁?”

这问题他们方才也问过管家林兴,可他却死活不肯招认,看来也只能从金寡妇这里打探打探了。

“这位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厨娘,少爷去哪里,去见谁,怎么会和我交代,您没问问林管家吗,他兴许会知道吧。”

听金寡妇这么说,宋慈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也只能等那翟家老夫人好一些了,再去问问她。毕竟她是个当母亲的,总该知道儿子的行踪吧。

“对了,还有一个人,”徐延朔在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金寡妇道,“翟家那个长工,如果说那俩人是私奔跑了,这长工又是怎么回事?”

金寡妇跟那人似乎不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人的名字,“哦,您说德柱啊,他是个哑巴,所以平时老躲着我们,有活干的时候就叫他,没活的时候,他就自己找个地方一窝,不怎么出来闲逛。”

“等等,”徐延朔突然锁紧了眉头,“你说他是哑巴?”

“是啊,他来翟家做工也没多久,可能也就一个月吧,听说家里欠了钱,没办法才出来做工,不过他好像不是本地人,耳朵倒是也听得见,就是不能说话。”

“为什么不能说话,他是天生的还是后来才不能说话的?”

“这我就不知了,他看着人还不错,整日笑嘻嘻的,就是老躲着人,吃饭的时候也是自己端了碗,蹲到院子里的墙角去吃。哦,虽说是长工,可他不住翟家,每日一早过来,到了晚上干完了活就走,没人知道他住哪儿,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头,家里还有没有别人。反正他说不了话,想说也不能说。”

徐延朔没有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宋慈,宋慈明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到了那四个抬棺材的轿夫。

那四人之中,有三个也是哑巴,不知这德柱和这些人有没有什么联系。

可就算这长工不住翟家,现已接近晌午了,仍不见来上工,他会不会也和这翟金玉的死脱不开关系?

“安广!”

端坐在上的安盛平沉不住气,随着他的一声叫唤,那一直惜字如金又一直在自己身侧如影随形的安广,随即上前行了个礼,把头压得很低,随时等着他的吩咐。

“你和赵东林去查查这德柱的底细,既然他是个哑巴,那总不能自己来这翟家找活做吧?把那介绍他进来的人也给我一道查了,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少主!”

安广得了命令,也不再问别的,直接转身走了出去。赵东林自然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去查那个叫德柱的长工了。

至于其他人,则在打发了那金寡妇之后,又把那名叫粉桃的丫鬟招进了屋里。

粉桃人如其名,是个像桃子一样又甜蜜又水灵的小姑娘,她不知道自家少爷会惨死在家中,所以即便是今日,也仍旧穿了件桃粉色的裙子,上面还配了个藕荷色的褙子,看起来甜美乖巧。

“几位大人可要给我家少爷做主啊!”她跪在地上,连连擦着泪,有些泣不成声了,“老夫人年少守寡,就少爷这么一个儿子,夫人待我不薄,看到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粉桃心里也跟着难受。”

徐延朔是个粗人,平生最见不得女子和孩子哭,而这粉桃才不过十五六岁,正是个娇滴滴的女娃,自然更是看不得。

“嗯,你能这么想,倒也算你有心了。那本官问你,关于这迎春的事,你知道多少?”

粉桃似乎愣了一下,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少爷死了,那当官的不问自己关于少爷的事,反而来问迎春?而且,短暂的不解之后,她眼神中闪现出的,是更多的慌张和担忧。

毕竟,她和迎春的身份特殊,若是挑明了,总会有些难堪,可若是不从实招来,又唯恐被他们查到,反而更加有口难辩。

“这……关于春姐,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

“你不要隐瞒,知道多少说多少,关于她自己,还有她跟唐清枫、茂儿的关系,都一并交代了吧!”

当听到“唐清枫”和“茂儿”这两人的名字时,粉桃彻底傻了,她没想到这穿着官服,看起来十足威风的大老爷竟什么都知道!而既然他能知道迎春的事,自己和周先生的事,想来也是瞒不住了……

“春姐说,她早晚要离开这里,那唐公子的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直找人监视着唐公子的行踪。万一哪日让她知晓了自己还与唐公子在一起,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她早就想好了要和那茂儿私奔?”

“这民女就不知道了,春姐没和我说过,但我看她的意思,是决意要走的。”

“既然如此,会不会是那迎春和茂儿想要私奔的事被翟金玉知道了,他怕得罪唐清枫,自然不肯放这二人离开。于是,迎春和茂儿就把心一横,将那翟金玉杀了?”

一旁的阿乐听完粉桃的话,大胆地作出了这一番推测。

除了那跪在下面的小丫鬟,屋里也没有别的外人,因此几个人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遮掩。安盛平也觉得阿乐说得有些道理,毕竟若是说这翟金玉死在了女鬼方玉婷手中,有些细节实在对不上。可要是迎春和茂儿为了一己私欲将翟金玉给杀了,之后又怕担责,制造了翟金玉乃是被女鬼挖心而死这一假象的话,便可说得过去了。

于是,安盛平想了想,又对着那粉桃问道:“好,先抛开这些不谈,粉桃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昨夜你家少爷去了哪里,去见了谁?”

其实安盛平这么问,也是病急乱投医,毕竟一个丫鬟,怎么可能知道主子的行踪。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粉桃竟还真知道昨夜翟金玉外出这件事。

“昨晚少爷确实出去了,他好像是有什么事,外出时,脸上的表情还不错,看起来似乎挺高兴的。至于去见谁……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去给老夫人取饭时,刚好在后院见到少爷急匆匆地要出门,他走得急,我问他要不要用了饭再走,他说不必了,叫我好生伺候老夫人。”粉桃说着,好像又回忆起了昨日傍晚的情景,“还有,少爷快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又有得赚了。”

“有得赚?”

“嗯,少爷是这么说的没错。”

听了粉桃的话,几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下,看来这件事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原以为是方玉婷作案,可如今又有很多细节对不上,究竟凶手是不是那假冒的方玉婷,还是个未知数。

而这翟金玉后院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他自己所做的那些丑事,也无端端地给他的死因蒙上了一丝阴影。

宋慈还想问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那方才出去的赵东林又慌慌张张地返了回来。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去查那长工吗?”安盛平顺着赵东林的身影往外望了望,却并不见安广与他一同回来,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为何就你一个,安广呢?”

“公子!我们发现了这个!”

赵东林手中的东西一下子就吸引了安盛平等人的注意。

那是一件沾满鲜血的外衣,看颜色和质料,应该是出自一个生活水平不高且处于底层的男子。那衣物上有好几块大大小小的补丁,背后的位置被人或者说是被刀划开,染上了大片已经凝固的深褐色血迹。

“这衣服好像是德柱的!”跪在几人面前的粉桃用手掩住嘴,发出了一声惊呼。

正拿着那件血衣的宋慈微微蹙了一下眉,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将那衣服朝粉桃面前递了递,“你看清楚了,这衣服,确实是那长工的?”

粉桃原本直起的腰身,不经意往后躲了躲,似乎有些惧怕那衣服上的血迹,面上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宋慈这才意识到,他求问心切,竟没考虑到对方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看见这染血的衣服,肯定会又怕又惊,于是赶紧将那衣服往后收了收,朝她笑了笑。宋慈本就一身书卷气,举手投足间都有着文人特有的儒雅内敛,如今温柔一笑,倒是很快便抚平了粉桃那惊慌失措的情绪,让她安静了下来。

“是,肯定是德柱的,那上面有个补丁是我帮他补的!他之前帮我抬东西,结果被柜子角刮破了衣服,就是这里……”粉桃说着,伸出根手指,指了指那衣服上一处黑布搭配蓝色丝线的补丁,“当时我没找到黑色的线,只能用蓝色的缝了。”

接着,可能是怕被人误会自己和德柱的关系,又赶紧补了一句,“柱子哥为人挺实诚的,平日跟大家也不往来,但总是笑嘻嘻的,干完活就一个人在墙角或是柴房窝着,这院子里谁都能使唤他……我听说他身世可怜,而且他还少了一截手指……”

听到她说少了一截手指,宋慈仿佛若有所思,“你说他少了一截手指?不知是左手还是右手,少的又是哪一根指头?”

“右手,他少的是小拇指的指头。”

抛开别的不谈,单说这衣服上的痕迹,很显然是被刀划破的,而且按照这个伤口的大小程度,此人当时受伤一定十分严重。

“东林,你们是否只找到了这件血衣?那有没有发现别的,比如血迹或是那受伤的人?”此时问话的是徐延朔。

“回大人,出了后院再往前走,确实看到了一些血迹,但是不太明显,之后我们在那立在墙边的柴火堆里找到了这件血衣!安大人已经继续沿着血迹去查了。”

“既然如此,你且带路,我们也去看看。”

“是!”

虽然宋慈是验尸行家,但说到现场痕迹的观察,徐延朔反而略胜一筹,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点。

“血迹是从这里开始的,当时那德柱应是站着的,他背对着砍伤自己的人,然后挨了一刀。接着他跌倒在地,往前匍匐了几步……”

听了徐延朔的这番叙述,再配合地上的痕迹,安盛平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那日德柱收了工,正要回去,结果撞上了要私奔的茂儿和迎春,德柱虽是个哑巴,可他毕竟看到了,因此也是个祸害,只有杀了他,才能确保他二人的安全。于是,茂儿狠了心,从后面对着德柱的背一刀砍了下去!

“如此说来,那翟金玉会不会也是他们杀的?”阿乐忍不住好奇道,“说不定翟金玉倒霉,正好瞅见了,茂儿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也给宰了!”

宋慈回身抬手,敲了敲阿乐的脑袋,“没有证据,不得胡说。”

阿乐“哎哟”一声,有些委屈道:“公子,我这不是推测嘛!不就是私奔而已,何必杀人啊,您看这个出血量,这衣服上的刀口这么长,总觉得,这德柱怕是性命堪忧了啊!”

“那倒是不见得,你瞧……”宋慈说着,引领众人将注意力又移回了地上,“徐大人方才所言极是,那受害人确实是被人从后面砍了一刀。不过你们看,这地上仍是并排两个男子的脚印,若是当时便死了,或是昏了过去,又怎么能自己行走,恐怕只会变成一条拖拽的痕迹,所以……”

“所以,至少当时,那人还是活着的?”

“没错。”

“可既然活着,为什么要把他带走,而不是再补上一刀呢?”安盛平用一只手托着肩膀,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仿佛自言自语道,“如果真如阿乐所说,那茂儿和迎春私奔时被翟金玉撞上了,茂儿一时狗急跳墙,杀了他,又做出一副乃是方玉婷所为的样子,而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连准备好的细软都来不及拿,却又遇上了德柱,便一不做二不休地给了他一刀,可为什么要将他抬走?”

“安公子,这有何想不通的,那两人不想被人发现他们杀了人,想把德柱带到别的地方毁尸灭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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