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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十数步的距离,伽罗瞧着许久未见的杜鸿嘉,愣了一瞬后,于悲伤中腾起些许欢喜。然而看清杜鸿嘉的神情时,伽罗的脚步却不由得迟疑——迥异于往常的朗然笑意,他英挺的眉目稍见沉闷,默然站在檀木屏风旁,瞧着她不言不语。

这绝不是伽罗预料中的反应,仿佛对她心存芥蒂似的。

可两人这一个月来没半点交集,他为何要生气?

难道是他还没收到那封信?

伽罗猛然醒悟,心里叹了口气,竭力驱走杂乱情绪,快步走上去,招呼道:“表哥!”

她眼底因强忍泪水而憋出的红色尚未褪去,即便脸带些许笑意,依旧遮掩不去。没了披风护着,裙衫在冬日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柔白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泛红,就连鼻头都红了,整个人因畏冷而下意识的瑟缩,瞧着分外可怜。

杜鸿嘉瞧着那双泛红的眼睛,所有质问的话都被堵在了胸口。

他随手解下披风裹在伽罗肩头,神情稍缓,“刚才……是在哭?”

伽罗没否认,只笑了笑,抢先道:“我留的信,表哥还没收到吗?”

“信?”杜鸿嘉一怔,右手在她肩头稍稍逗留,“什么信?”

伽罗随手接过披风的黑色绸带,不自觉地退了半步,道:“是我离开东宫之前写的,里面除了报平安,还说了我的去向。不过怕殿下问及时表哥左右为难,所以安排人缓些天再送过去。”她在杜鸿嘉跟前坦荡,虽稍有愧疚,却也无妨,只觑着他一笑,道:“看来……果真还没收到?”

笑如夏花绽放,即便如含晨露,被朦胧雾气笼罩,依旧动人心神。

杜鸿嘉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所有担忧、失落、气闷,尽数被这笑容化解,甚至连方才陡然看到她再度出现时的惊讶和责怪都消失无踪。

他心里舒畅许多,暗笑自己太过小气,遂道:“重阳之后,我便奉命来了洛州办事,没再回过京城,跟家里也没通消息,看来是错过了。”说话间回身关上穿堂门扇,带伽罗躲在屏风后面,低声道:“好不容易走了,怎么又来这里?”

“被岳姐姐他们发现了,总得跟殿下说清楚,否则纠缠不清,并无益处。”

“然后呢,殿下怎么说?”

“他准许我离开。”伽罗的语气竭力轻松,然而眼底殊无笑意。

这回答着实叫杜鸿嘉意外。

当日伽罗离开时他虽不在场,但能透过谢珩强压怒气的行事中,窥见他的不悦。况且从这半年多的君臣相处来看,谢珩既然肯冒险营救傅良绍,必然是放在心上,不像轻易放弃撒手的人——尤其伽罗不告而别,让谢珩费了许多人手去搜捕,他好不容易寻回,哪会轻易放走。

心里固然疑惑,此刻却不是细谈的良机。

杜鸿嘉扫一眼伽罗来处,看到远处有侍卫步履匆匆,似要出去办事,正往这边走。

他亦有要事在身,到底不敢多耽搁,只问道:“住在哪里?”

“石字街的易宅,就在附近。”伽罗俯身,将拖在地上的披风卷起,收在怀里。

“好,办完事去找你。”杜鸿嘉匆匆说罢,开门放她离开,旋即退至穿堂后,寻个隐蔽的所在藏身——他是奉谢珩之命潜藏在雍城,方才也不是走正门进的白鹿馆,从僻静处按战青留的空隙进来,瞧见伽罗,才会现身。

而今情势凶险,既然谢珩不叫他泄露行踪,他自然还得妥善隐蔽。

……

伽罗走出没几步,便被侍卫赶上,说是奉战将军之命,怕她受寒,特来送披风。

双手递上她的披风,瞧着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男子披风时,眼神颇为古怪。

伽罗谢过,不敢多逗留,出得白鹿馆,脚步匆匆。

心底里的悲伤情绪被杜鸿嘉一搅扰,便淡了许多。她身量没法跟杜鸿嘉比,穿着那身披风,格外空荡惹人注意,只能尽力加快脚步,没空再去伤春悲秋。

到得易宅门口,报上易铭的名头,门房便放她进去。

易铭正在安排商队出行的事尚未归来,唯有谭氏和岚姑对坐在院里,听仆妇说伽罗归来,忍不住迎过去,在院门口撞见伽罗。

谭氏脸上带些诧异,往伽罗身后瞧了瞧,没见有人跟着。

伽罗猜到她的心思,不由莞尔,“不是逃出来的,也没有人跟着,外祖母放心。”因见谭氏的目光落在披风,又补充道:“路上碰见了杜家表哥,他办完事还会来访。外祖母,要不要跟门房说一声?”

谭氏颔首,叫岚姑去打声招呼,旋即陪着伽罗入内。

屋里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几乎没半点改变,伽罗脱了杜鸿嘉的披风,折叠整齐,见谭氏只瞧着她,便微微一笑,“外祖母瞧什么?我脸上雕了花吗?”

“长得本来就是朵花,哪还需要再雕。太子殿下没再拦你?”

“嗯。”伽罗垂首抚平披风,不去看谭氏的眼睛,只道:“应该是想通了,那天虽责怪我欺瞒他,后来连着忙了两天不见踪影,也没再计较。我说要离开,他也没阻拦。”

她说得水波不惊,谭氏瞧着她,“就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即便曾在淮南受过委屈,却也是龙章凤质,天之骄子。先前不告而别已是不敬,后来又苦苦瞒了他一个月,再没脾气的人,碰见这种事都该生气,何况他本就性情冷硬?他那样骄傲的人,自然不肯再吃闭门羹,自取其辱。”

这样说着,心里竟又觉得酸涩起来。

她确实太愧对谢珩,那样骄傲端贵的东宫太子,在朝堂沙场翻云覆雨,俾睨傲视,却为了她一退再退,最终还空手而归。

若换了旁人,碰见她这样可恨的态度,恐怕早将她处死好几回了!

谭氏瞧着她的神色,再度叹气。

放在身边养了四年的外孙女,伽罗的性情,她比谁都清楚。那双眼睛里明明还泛红,整个人都颇低沉,却偏要藏起心事,只扯出个并不真心的笑容来免她担忧——愈发让人心疼。

那袭披风被抚得没半点褶皱,伽罗却还在抚弄,显然是心不在焉。

谭氏朝岚姑递个眼色,等屋里的人都出去了,踱步到她身边,稳稳扶着伽罗的肩膀,揽进怀里,“前晌的时候,其实太子殿下来过这里——”她声音一顿,看到伽罗愕然抬头,遂道:“他没告诉你?”

“他当真来过?”伽罗却是反问,疑惑不解,“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心事不肯对他说。他来此处,还能为何?”谭氏温和的声音里尽是无奈,携着她慢慢往内室走,“先前我还不知道,原来他竟如此诚心。”

伽罗垂眸,揪着衣带,“他说了什么?”

“他来问事情的经过缘由,问你究竟为何决意离开。”

“外祖母都告诉他了?”

“说得透彻明白。”谭氏抚着伽罗肩膀,眼底藏有笑意,“太子殿下毕竟也才二十岁,怕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拿着你没办法,就只能来这儿探问内情——这于他那样的身份,实在是艰难的事。他肯来,必是将你好生放在了心上,这一点,连我都没想到。”

这着实出乎伽罗所料。

以谢珩的性情,向来骄矜端贵,在满朝文武跟前都未必肯给多少好脸色,却能在吃过闭门羹后不久,屈尊来访外祖母,还是为了她的这些小事,实在让人意外。

难怪他今日态度陡然折转,却原来是早有线报。

她坐到桌边,见碟中有新送来的鲜橙,随后取了银刀破开,问道:“然后呢?”

“太子殿下说,如今雍城情势危急,你又顾虑太多,他分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等出了雍城,危机稍解,再跟你细论此事。”

所以谢珩今日放她出白鹿馆,并不是撒手的意思?

伽罗微愕。

谭氏却叹了口气,“从前我只是听你说他的事情,以为他心意有限,所以你执意要斩断往来,我虽遗憾,也未力劝。从这回的事来看,太子待你的心,比我所想的要诚挚许多。而你自出了东宫,非但不见欢喜,反而郁郁寡欢。伽罗,良人难得,一旦错过,便是终身之憾。”

“我知道,但是……”

“你那些顾虑,我早就说过,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我和你父亲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总能有法子自保,你不必顾虑。而太子殿下,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样轻易动摇退缩。”谭氏温声打断,握住她的手,“这两天你且静下心来想想,若没有皇上那句威胁,你是否愿意回到东宫去。认清了心里的想法,回头见着太子,才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细谈,明白吗?”

伽罗默然。

比起重阳时,经过月余别理,她也渐渐领会了这场别离背后的含义。

也渐渐明白,终身错过的遗憾,恐怕比她所预想的沉重许多。

今日步出白鹿馆时的心情,着实比重阳那日与谢珩擦肩而过时,难受了太多太多。

这些都是她在做决定之初完全没有料到的。

谭氏又道:“殿下虽行事霸道,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倘若你真的已对他无意,不情愿再回京城,他自然不会苛求。你先想清楚,再跟他谈明白,后面的路如何走,届时自然能看明白,千万别钻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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