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1 / 2)
穆察也撅着他那彪肥的肥臀出去了,外头有粗犷的夷族语在你来我往地交谈。
几个奴隶也就势跟了出门。
容恪移过来,几眼便将冉烟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没受伤?”
冉烟浓摇了摇头,小声道:“恪哥哥,我们都被抓了?”
容恪确认她没受伤,才缓缓笑道:“对。”
都成了阶下囚了,他还是这个模样,但即便是故作镇定,也足够让冉烟浓觉得心安了,他身上便有一种强大而稳固的,教人不自觉信服的气韵,就像爹爹在身边时一样。
冉烟浓又小声道:“那咱们怎么办?”
容恪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眸敛起笑意,“浓浓,我会救你出去,相信我。”
她想说,她当然是信他的,只是眼下听外头的动静,来的人确乎不少,容恪没有带一兵一卒前来,硬拼根本没有希望,他要怎么救?
不一会儿穆察又折身回来了,容恪端凝地坐回石床,眼风一动,笑着挑起了眸,“穆察兄,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如今失信反悔,还要杀了伙伴,哪有这回道理?”
穆察也自知对不住“李兄弟”,无奈地摇头长叹:“李兄弟,倘若你今日不来便好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要知道,你始终是魏人,我是夷人,我们水火不相容,照你们汉人的话说,我们在大魏就像过街的老鼠,我们和魏人是做不成伙伴的。”
听语声,穆察对着大魏和夷族生意往来很是向往,可是夷人生来蛮横无礼,对粮食辎重唯一的获得方式,不是等价交换,而是侵略索取。
生而为魏人,不欢迎这样的伙伴。
冉烟浓想到初见穆察时,他还和颜悦色,指着街衢尽头,说了自己的香铺所处,欢迎她上门购货,全然是和蔼大叔的做派,原来是为了打消自己的戒心,倘若当时她不是顾着给容恪惊喜,将这事告诉他了,容恪一定拦着她不让去买桃花籽。
其实穆察一早对她动了心思,只消几步算计,她便落了渔网。说起来也怪容恪,他平白无故要结交几个夷人作甚么?
容恪微微后仰着身子,他的坐姿闲适而安逸,素净的白裳犹如月华冰雪、盛开的繁复的莲,穆察本无心与他周旋,却不得不多说了一句:“李兄弟,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中原人,但是,对不住了。”
他上前去,一指点中了容恪的穴道。
冉烟浓睖睁了少顷,继而抬起瞪了穆察一眼。
穆察笑道:“小姑娘,你很喜欢李兄弟?是了,你们中原人都爱肤白腰细的男人,李兄弟生得貌美,我现在对他很是愧疚,倘若不是大汉喜欢处子,我将你送给他一晚聊表歉意多好。”
冉烟浓气得红了脸颊,要是、要是她早跟他……就不会被抓了!现在想想,她被俘虏,都是容恪的过失,又气狠狠地瞪了容恪一眼,咬住了嘴唇。
穆察不知道两人的心思,还道冉烟浓不乐意,于是又哈哈一笑,“好了,咱们该上路了,那个狡猾的容恪随时可能追上来!”
冉烟浓与容恪一同被塞进了铁笼子里,随着夷族人的数百人军队颠簸回草原。
除了他们俩,那帮人还不知道从哪拉了十几个中原人,也都被囚在铁笼里,男女老少皆有,妇孺的呜咽声只敢压得细细的,一旦放肆痛哭,便立即有鞭子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冉烟浓的手脚被容恪解开了,但是看管他们的仓奴走得很近,冉烟浓不知道他懂不懂汉话,不敢与容恪交谈。
说起来,陈留世子成了夷族汗王的阶下囚,要是让他们大王知道了,许会犒赏三军,载歌载舞庆祝三天三夜。
此去山路蜿蜒,容恪沉默地远眺,约莫出了这座山,便进入了夷族地界了。
停云峰遥望过无数回的风景,梦魂里都想去的塞北草原……只是,不该有浓浓。
容恪蹙起了眉宇,她极少看到他有为难时,心中蓦地一跳,容恪回眸,他的眼瞳不是尽然漆黑,冉烟浓恍惚着,就着黎明薄薄一道曙色曦光,竟看到了他眼底流着异光,泛着微微的浅蓝,被睫毛缓缓扬起时捧了出来,美得宛如一块珍稀孔雀石。
她这一生,只见过一个人有蓝色的瞳眸!
容恪的手掌缓缓抬起,将她的小手握在了手心,轻声微笑,“仓奴听不懂汉话,你小声些说话,他不会告发我们的。”
在他话音落地之后,冉烟浓仰着脖子偷偷瞟了一眼仓奴,他果然正经地跟着赶路,只顾着跑了,连回头都不曾。
她稍稍放下了心,但转眼又被恐惧吞没,“可是这要怎么办?他们汗王是……要我……你知道的,可是……”
听到了“汗王”二字,仓奴终于察觉不对,回过了头,容恪淡淡道:“这两个字不能说,他听得懂。”
冉烟浓点点头,冲仓奴歉然地眨了眨明眸,他便宽宏大度地拗回了脑袋,继续赶路。
冉烟浓垂下眼眸,赌着一口气道:“我警告你,你不要心大,就算你想叫我服侍别的男人,我也不干的,要是我爹爹和哥哥知道了,饶不了你。”
容恪掩唇微笑不言,她想太多了。
树林阴翳,此处只剩青松苍翠,四处人烟绝迹,连鸟兽都不见了。崎岖山路斗折蛇行,板车与铁笼颠得人很难受,冉烟浓想着自己娇嫩的臀一定被压出了印子,还有点儿疼。
容恪脸色微变,“是……哪里疼?”
疼在一个难堪的地方,冉烟浓说不出口,只道:“你现在哪里不舒服,我就哪里疼。”
容恪不说话了。
颠簸里的铁笼尤为逼仄,隔三差五就要和他亲密接触一下,冉烟浓侧过眼,看他如刀削斧斫的侧脸,被曦光映出淡薄的白皙色,透着微微粉意,清润而秀逸的俊脸,隐约一抹蓝光从瞳仁里跳跃过去,冉烟浓看迷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指。
时间对得上,容恪很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她记得那年上京微雨,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在雨中彷徨而踌躇……
那个小哥哥是个很阴郁的人,不爱说话,好像也不喜欢与人亲近,可是容恪爱笑,体贴,迁就女人,还很……讨她喜欢。并不像是一个人。
冉烟浓都糊涂了。
不过,听说月满人不少人天生异瞳,要真遇上两个蓝眼睛的小哥哥也说得过去,容恪只有一半月满血统,眼睛也不若小哥哥的蓝,倘若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那么应该是……她认错了?
容恪低声道:“浓浓,别怕。”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冉烟浓的心里有温暖的泉流淌过,瞬间都什么都不惧了,她安心地躺在容恪的肩头,抱住了他的肩膀,“我不怕,就是一夜没睡,困死了,到了的时候,李哥哥记得叫我。”
知道他的假名,又改称呼了,容恪笑容深深,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以后有什么事,我不会再瞒着你,浓浓。
穆察在前头骑马,偶尔一回头,只见车笼子两个小情侣互相依偎着,好像在安睡,沉沉地抚了一把胡子,冲蓝衣大汉须卜道:“要是有别的好货,不如把这个小美人送给李兄弟。”
须卜一怔,随即拍了拍他的胸脯,给了一拳,“奶奶的,你现在想反悔?哪里来的货?你上天下地能再找个比她美的?和李闯不过是做戏,你真拿他当兄弟?”
穆察蹙起了大刀眉,“我们在中原,难得认识一个朋友,他是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须卜握住了马缰,冷声道,“你已不适合再来中原了,我会禀明汗王,下一回你留在草原,我们支云氏不需要优柔寡断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
穆察也急眼儿了,须卜向来与他不对付,偏偏汗王指派他为执行命令的头儿,须卜与他几言不和,就着马背便切磋起了拳脚,穆察没想到他玩真的,三两招便被撂倒在地,骨碌碌地从马背滚下去了。
胡服的将军在前头走着,正要拨转马头前来调查事情经过,须卜挥了挥手,“将军,没有什么事,我的马腿绊住了穆察,他马上就能爬起来!”
将军定睛看去,穆察已经揉着腰起身,骂了须卜几句,便重新翻身上马。
将军也便不再过问了,又调转马头回去带队,穆察揉着后腰故意落后几步,到了容恪的铁笼子外,不无惋惜地叹道:“李闯兄弟,我们汗王仇视魏人,相信,你是活不了多久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你还是断了念头为好,她不是你的。”
容恪扬起脸,温润地微笑,“多谢穆察兄告知,既然时日无多,死前与佳人相伴,也是值得的。”
穆察沉下了脸色,也不说什么,策马又回到了须卜身边,这回只高高扬起了头颅,骂着须卜不知仁义,须卜也不反驳,仁义是汉人讲的玩意儿,跟他说不通,也换不来肉吃,换不得酒喝,没有正好。
等穆察走了,容恪微微垂下眼睑,肩膀上搁着的脑袋,还安静地靠着,半边身子倚在他怀里,蒙昧着问了一句:“原来你叫李闯?”
容恪咳嗽了一声,“嗯。”
冉烟浓没睁眼,轻轻笑着,脸颊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真的很随意了。
要不是穆察是个番邦人,说不准会调查这个“李闯”的家底。
容恪料到她想什么,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让她躺得舒服一些,“他查过我,但是没有破绽。”
容恪要乔装一个人,自然会做得滴水不漏,要是轻易便让一个外族人看出了端倪,他混不到今日这个地步。这点冉烟浓是放心的,“还好我当时没说出来。”
她嘀咕了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容恪笑着将下巴靠住她的后脑,溢出一丝叹息,“浓浓很聪明了。”
他往后看去,身后的老弱妇孺都是魏人,被残暴的夷族士兵抓获,用以洋洋得意地示威,被捆缚入铁笼里,此时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刀子一样地戳着容恪的心。
两年前关外血流成河时,战士们的尸首铺满了停云峰下的落日溪,四名叔伯,其中一个那场战役之中丢失了一条手臂,当他踩在成河的血水里眺望北边绿草繁盛的牧场时,断了胳膊的叔伯躺在地上哀嚎,一个跟着他父亲十几年的部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他说道:“守在陈留郡,要做天底下最心狠的人,区区人命,何足吝惜!你守着的河山,身后有千倍万倍的士兵和子民。”
他便说道:“终有一日,我会叫夷族永世不敢涉我河山。”
那时年少气盛,不知战场险恶,不知人心莫测,也不知,这天底下,自来重诺者多,践诺者少,有此气概的豪杰,而真正能建此不世奇功者更无一人。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还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从瑟瑟缩缩地流泪,到现在已经认清了现实,不敢再说话,只能趴在母亲怀里无声地沉默,女人将他的胳膊拽住,拉起来,便可以看到孩子绝望的眼睛,死水一般无波无澜。
女人瞅过眼看了眼容恪,他与之对视了一眼,便背过了身。
容恪知道汗王命人在魏地搜寻美人,但除此之外,夷族人对虐杀陈留子民,让其阵前冲锋也极有兴致。当年他们便让成百上千的无辜魏人冲锋在前面,大魏的士兵只要冲将上前,砍杀的第一个人必定是自己的同胞手足。
叔伯们一个一个红了眼睛,容恪是守城的世子,只能下达放箭的命令。他的手上染满了袍泽的鲜血,上京城莺歌燕舞时,提到陈留世子,说他少年英雄,说他临危不惧,说他溃敌千里,却从无一人说及被他下令射杀的无辜百姓。
容恪低下头,将眉心揉了揉。
冉烟浓被凹凸不平的巨石震醒了,她缓慢地将眼睛往上抬了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恪哥哥?”
她有些害怕他这副模样。
容恪笑着冲她摇头,将凌乱的发丝一手绑了起来,利落地挽起了衣袖,“浓浓,你看。”
冉烟浓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广袤的一望无际的马场,蓝天碧水,苍翠欲滴。风一吹,草斜斜地俯低下来,露出远处冰川素淡的轮廓。
夷族人的军队已经回到了他的领地,这是夷人的天与地,山与水,在看似富饶肥沃的土壤上,远远地结着成百上千的军帐。
那是防备大魏敌人用的,真正的王帐还离得很远。
冉烟浓道:“这是我第一次来草原,中原的马场远不如夷族的高敞壮阔。”
仓奴似乎很高兴,他在前面跑着,简直手舞足蹈了,大约是数月不曾回家乡,又见到了熟悉亲切的草场,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夷族语,得到了别人应答,便跳下了车,窜进了长草深处打了好几圈的滚儿。
仓奴滚得姿态滑稽,冉烟浓忍不住问容恪:“他们说了什么?”
容恪道:“仓奴说,他现在想去放羊。”
冉烟浓惊讶地看着他,“你还精通夷族语?”
“知己知彼。”容恪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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