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莫忘莫忘(2 / 2)
见他发傻,甫成便笑了,也不喊他付账,竟是自己掏了腰包。
“甫成兄慢着,我带了钱!”
“嗳,你才寻见家,我还能真叫你破费不成,”甫成笑眯眯地拉着他离开铺子,“我呀,就是一个人发闷,平日里不敢同旁人说太多话,看你有缘,有趣儿,就想着同你出来走走。”
“多谢甫成兄照顾。说起来,甫成兄是画院的生员,怎的今日在张景——我兄——我家里?”
“我嘛,也算,也不算……”甫成把打包好的颜料仔细放进怀里,同他沿着城北马行街一路闲逛,“反正你就知我是个画画儿的便罢了。幸得小张大人提携,我时常还给府衙里头画些通缉的画像,虽然没什么钱拿,但时日一久,倒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通缉……”景年眼睛一亮,“原来城里大街小巷的通缉令,都是你的手笔?”
“正是!”甫成欣喜起来,“不过,我更工于山水,改日你有空档,便往画院找我,我教你画画如何?”
“可饶了我罢!”景年吓得立刻耷了毛,“我哪里懂风雅,看着便发昏!”
“嗳,画者,匠也。风雅之名在外,也不过是门手艺。你试试便知!”
景年看他谈起画来头头是道,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只好暂且应下,心里盘算着旁的事情。
二人走到马行街中段,路走不通了。
前面一群人看着什么热闹,把路给堵死。景年猜是有人打架斗殴,想及此时定有禁卫军的过来疏通路径,当下便想扭头远离。但转念又想,他身上带着张家的信物,若张景弘所言不虚,禁卫军便不会在意他才是,这便稍微放下心来,跟着甫成一起凑过去,一并看那热闹。
原来卖牙刷的铺子门口来了两个醉鬼在闹事,争相要调戏铺子里的姑娘,反倒自己先打作一团。人群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酒腥味,令人作呕。景年不愿再看那撒泼打滚、满身污物的落魄汉,捂住口鼻,悄悄挪到了稍微安静些的地方。
那里已站着一个人,头戴斗笠,看不见脸。
景年靠过去,从那人手中接过一卷纸条。
“不要回来,”那人说话了,是孔少隹的声音,“也不要回头。”
“师兄?!是你!你可知——”
景年听见熟悉的嗓音,不由得心中澎湃,他刚想说自己的遭遇,便被少隹打断了。
“导师已知晓你的事情,他让我转告:事发意外,莫要反复咀嚼;歪打正着,只管顺其自然。刺客张景年,务必尽快取得家人信任,早日找出营防图,带回兄弟会。”
“是……师兄。请代我转达伯父,兄弟会里恐有内鬼,让伯父务必当心。”
孔少隹没有回答。
半晌,他忽然换了一副口气:“呿……净想着老李。阿年,难为爷爷从早便跟着你,你竟也不肯疼我,真是个白眼狼!行了,爷爷晓得你意思,现下你便是赶鸭子上架,别生事,任务要紧。老李有安排时,我再想法子找你——走了。”
“师兄……等等!”
“我的公子哥儿,还有甚么话?赶紧说了,我可没法跟你似的。我得在来人前躲走。”
景年攥着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我……我恐怕不能再陪着你们……”
少隹愣了一下,旋即嗤笑:“我寻思你还有多要紧的事……陪甚么,你却当我们稀罕!”
说罢,他也不待景年回话,梗着脖子、低着头,急匆匆逃也似的离开人群,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景年叹了口气,冷静下来,借着旁人的遮掩,将纸条抻开。
上面写着四个小字,成熟老练,是伯父的笔法:
“莫忘莫忘”。
他将纸卷搓成碎屑,站在人潮里,鼻头一酸,险些落下眼泪,又立刻仰起脖子,将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哈了一口气,对着寻过来的甫成挤出一个笑容。
“你有心事。”甫成担忧不已。
这话险些又让他眼圈一红,他想起八年前洛阳的夜来。
“景年兄弟,我刚刚就在瞧,认祖归宗乃是大喜,你家又是个富贵的,怎么你……你却从头至尾分毫没有喜色?”甫成纳闷,“只怕小张大人也要问问你——你回了家,却好似不高兴。”
“当真?”景年被他的话惊出一层汗,“我脸上当真不高兴?”
甫成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阵,认认真真地点头。
“我……唉!”景年顾不上后怕,眼珠一转,想了个花招搪塞过去,“还不是平白无故给衙役捉拿,灰头土脸、五花大绑,我堂堂七尺男儿,脸面可往哪里搁?张景——我兄长又是个大官,我却给他脸面丢尽,甫成兄,是你也该气恼!”
赵甫成思考:“也是,也是。”又笑,“幸有小张大人为你撑腰,往后行走江湖便如有靠山,你也不必再为生计飞檐走壁了罢?”
“自然。”
“张家富贵,你可也会跟着你爹爹、兄长,进禁卫军里做官?”
景年毫不犹豫:“不会。”却又稍微犹豫了一下:“除非万不得已。”
哪知赵甫成一下子便欢心起来,好似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好!若不得已,不要做官。景年兄弟,你不做官,便能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便好吗?”景年忽然问他。
“好极了,”甫成神往地畅想着,“若你是自由身,便可以往郊外寻个小房子,对着汴河柳堤日日作画,不必想甚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也不必忧心疾病、担惊受怕,只管画便好。若你自由,便能挥霍一整日卧游恣睢,徜徉山水之间,岂不美哉!”
说着,甫成忽然一拍脑门,讪笑:“咿呀呀,又忘了又忘了,你不会画画。但你不愿做官,兴许也能理解我……”
“我不太明白甚么卧游,但你说的,教我好生神往。”景年冲他笑了笑,“改日你得闲,便来找我,我跟着你也学些绘画,便能明白了。”
甫成立马精神一振:“成、成!我们说好了,我过几日,便邀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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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返家中,已近酉时,太阳斜钉天尾,月亮已寡淡着登了场。
甫成执意要送景年回府,景年好言婉拒,他想一个人走。
从马行街南来,往东出丽景门,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晃在大街上,恍恍惚惚。
他迎着街上人好奇的目光行走——他们在此地生活多年,没见过他的模样,稀奇也应当。
不需要混匿进人群,亦不必飞檐走壁,这等快活令他以为自己当真是个寻常郎君。有张家信物在身,他大大方方地经过从前不得不避的禁卫军队伍,又与官差擦肩而过,一路畅行无阻,回到了张府大门前。
他蹦上台阶,伸手拍门。手指碰到门上衔环,他抓起来,凉滋滋的,却一时不知怎么叩下,便轻轻地放了回去,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又重新站上去,鼓足勇气,抓住门环,叩响大门。
昨日,昨日这个时候,他正轻身翻过院墙,和伯父打着招呼。
今日,他却要时刻跟着这名曾经的刺杀目标,提心吊胆地与他生活在一起,再不能将一天下来的话儿与什么人分说笑闹。
他成了汴梁禁卫军统领的手足。
明明只要演好这个角色,地位便会立时高高在上,可他却难以填平这巨大的落差感,这滋味,反倒比被关入大牢还要难受。
至少在大牢里待着,却不怕兄弟会不来救!
可现在呢?现在又是个甚么境况?
他明知道兄弟会就在城中,明知道伯父和师兄就在樊楼附近,却见也不能见——连说句话都成了天底下最危险的事情。
景年忽然后悔,可他也知道,正如少隹那日说的,他们没得选。
他不牺牲这点代价,便要看着兄弟会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再次全军覆灭。
他哪里有过选择的资格。
门开了,里面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便是张府的管家,田信。
“呦,小郎君,你回来得忒早些!下人们正备着菜呢,小田我也才在外头买酒回来。小郎君快去见大人、夫人罢!”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景年不禁疑心这人是不是偷喝了酒。他点点头,进得院里,绕过影壁,看到娘亲在前院池塘边提着一盏灯等他,安然如在毡车前等待孩子们扑进怀中。
景年踌躇不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轻声道:“阿娘。”想到白日景弘的关照,又试探地扶住她:“阿娘……外头冷些,你有咳疾,不要出来了。”
精心梳妆的母亲安静地笑着,灯光将她不肯老去的脸庞映地更加动人,她伸手将景年脸上的灰土拭去,又爱惜地轻抚他温热的脸庞,如十年前一样亲切唤他。
“呼格勒,欢迎回家。”
景年心中一动,方才的忐忑与抗拒突然瓦解多半,随着厨房飘来的饭菜的香味一起,消逝在花草茂盛的池塘上空。
他越过树影盆栽,看到人高马大的张景弘抱臂在厨房门口监工,时不时地催促那些仆从腿脚快些,免得烧好的菜都要凉了。
那一瞬,那个禁卫军的身影莫名令他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有再用鹰眼去看他,景弘便也没察觉他已经回来了,只是背对着来人,验看那些热气腾腾的菜。
景年喉结上下滚动着,挣扎了许久,将一个“哥”字堵在喉咙里好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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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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