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贰·兄弟异心(2 / 2)
他把窗户留了个缝,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贴着墙边悄声走近对面的案几,蹑手蹑脚地在周遭翻找起来。
也不知道张景弘究竟把营防图藏在了哪里,那竹笛似的盒子硌人,他总不可能一天到晚带在身上。可案几上又什么也没有,除了文书就是文书,连像盒子都东西都找不见。
景年找了一阵,毫无收获,便站直叉腰,将案几上的灯点起来,借着灯光,转而捡起那些信来读。
“吾儿弘……”
看了开头,这是他们父亲写来的问候信。
他从没有见过父亲写字,这纸上的字迹工整清晰,四平八稳,颇有骨头,虽然有些呆板,但与柳直那半行半草的书写有很大区别,读着读着,眼前便能勾勒出一个年长但精神的男子轮廓,但与六岁前记忆中的仍有些出入。
窸窸窣窣……
一阵细碎的响动被耳朵捕捉,景年忽然感到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地面上也传来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随着声音渐近,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接近了。
屋内有人?
这个念头无端萌生在脑海中,一股凉意从脑后传来,教他身上禁不住一个激灵,眼前忽然闪过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景年僵着脊背,在黑暗中慢慢扭转,左手悄然放在了后腰匕柄上。
“在找什么?”
才刚动,张景弘的嗓音便在头顶上方落下,少年大惊失色,迅速转身,手中才把匕首抽出来,便见面前银光一闪,手指脱力,叮的一声脆响,匕首应声弹飞,扎在旁边窗框上。
昏暗的灯光下,景弘站在景年挡出的阴影里,手举细长弯刀,正平静地看着他。
“好身手。”他又问,“你在找什么?”
景年腰靠案几,大窘的目光从眼前的刀尖慢慢移到兄长的脸上,与那双鹰目对视,喉结上下滚动,心跳如鼓,擂得他无法编造谎言。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在这里?”景弘端详他面色,缓缓开口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何我明明说要清晨回来,却在这里将你捉个现行?”
景年强作镇定,将左手慢慢放下来,又悄悄按在腰间的飞刀袋上。
“不必花心思了,我怎会杀你。”
景弘流利地把刀收回鞘中,留他一命。
不知他意欲如何,景年不敢大意,决定反客为主,反问道:“你有意瞒我?”
“谁在瞒谁?”他似笑非笑,将窗框上的匕首摘下来,拿在手心翻看,“若我不提前回来,恐怕你还要继续瞒下去吧,呼格勒?”
少年谨慎斟酌字句:“若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想找营防图,是不是?”景弘打断他,紧盯着他不安分的左手,“里应外合,瞒天过海……这便是刺客给你安排的法子?”
见他已将话挑明,景年无法掩饰,不敢触怒他,便硬着头皮坦白道:“不错,我是为营防图而来,但并不想谋害你。”
“嗯。”景弘对这个已心知肚明的答案不甚在意,只是打量起他湿淋淋的衣裳来,突然发问:“你刚从外面回来?”
他实在无法揣测景弘的想法,只得“嗯”了一声。
“去了哪?”
“城西鬼宅。”
话音刚落,一道巨大的闪电忽然在外面亮起,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两人也一齐被电光映亮,紧接着,一阵响彻天际的雷在耳边炸裂开来。在屋内亮起的那刻,景弘的目光被他脖子上的一大块淤血吸引过去:
“你的脖子上,为什么有血?”
他没有回答。
景弘的语气却缓和了一些:“你今日做了什么?怎么会伤在这里……”
“——你到底要问什么?”
莫名其妙的景年摸着脖子上的大片淤血,回想起被石英杰打的一棍,心中不知怎的腾起一股火气来,与未灭的哀伤、对内鬼的诧异和被发觉的窘迫混杂在一起,凝成一股不甘和恼怒。
他抬眼与他对视,上前一步:“你既是禁卫军,又已知晓我是刺客,眼线遍布,还有何必要在这里问东问西?你守株待兔将我抓个现行,又何必在这里假意关心!”
景弘双眼中的关怀便渐渐散了。
“你以为,我会将你如何?”他负手,“捉起来?下狱?严刑拷打?还是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直接杀干净?”
少年的手已经无声地打开了飞刀袋。
“都不是,呼格勒。”景弘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只是再次端详着手上那把匕首,“我身为汴梁禁卫军统领,自然做得到将刺客追杀殆尽,但我始终没有,反而给你等留了半条命——直接犯禁者除外。”
“为何如此,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景弘摇了摇头,好像在感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因为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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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被水拍击的节奏见弱,窗外雨声渐渐有了转小的意思。
见弟弟没有出声,景弘抬手,把匕首递给他。
“虽不知你何时与他们搅在一起,但你做什么,只要不牵扯上一家,我便暂时不会干涉。只是我仍然会将刺客逐一剿清,这是我身为一城禁卫军统帅的职责。”
“这便是你派人害死姜家女儿的理由?”
“谁?”景弘意外道,“什么意思?我没有害过谁家女子。”
“那这是什么?”
看着景年拿出田信手下石英杰的腰牌,景弘皱眉接过来,端详了一阵。
“我听闻城西闹鬼,前去打探,谁知竟牵扯出一桩冥婚案来。协助我一同追凶的人里便有你派去的细作,石英杰。”景年不忿道,“他怂恿刺客姜大义,二人串通一气,将姜大义的堂妹拐走,又卖给城西一家死去多时的船工。我去调查时,石英杰险将我灭口,幸好我命大,在那歹毒之人手下捡回一条命。这腰牌,便是我等将他诛杀后搜寻而得!”
“他是我派去的,但我不曾下过如此命令。你身上的伤竟是——”
“不曾?这话谁都会说,你可敢对天发誓?”景年打断他。
“我敢发誓。”景弘并未恼怒,他一反常态,四指举天,坦然道,“我派人盯着,只是需要知道刺客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以判断纷争之时会不会伤到你。其他的事务,我一概不会多做。”
“那这是谁干的?!”
“我会将此事查清楚。”
见他面色认真且疑惑,景年虽不肯放心信他,却也无处撒气,只得颓然靠着案几,低声道:“查清楚,又能如何?被害死的姑娘也是个刺客,即便是想报仇雪恨,也没有地方说理!……你既知我身份,应当也知晓刺客之道是图天下太平,为何不肯放过我们?”
“刺客要的是天下太平,禁卫军要的何尝不是?”他收了腰牌,“但于我而言,天下太大,我保护不了所有人。我之所以进入禁卫军制下、除清刺客,只是为了在天下太平的大道里,保住一家太平。”
“保护家族的法子数不胜数,你为何要为禁卫军做事,又为何会贴附那些权贵、成为张邦昌之流的党羽?”
“他于我有恩。张家因沾一个张姓,初来京中时为张邦昌大人所救,他又一路关照父亲,我等便自此尽心为他出谋划策,直至今日。”
“恩人?你可知他们对百姓们做了多少荒唐事!”
“知道,但彼时我等无任何自保之法,现今风雨一路已无法脱身,唯有尽忠职守,方能换取生机。”
“莫非你有把柄在他手中?为何不寻机杀他?”
“没有这么简单,呼格勒。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动谁,都会引发这片土地的震动。或许你不信,但我见世道已如侧舟,施力即翻,翻则天下大乱,乱则人如浮萍,家则不家,国将不国。禁卫军的职责,便是阻止刺客将这世道作乱——这,才是天下太平之法。”景弘听着窗外的雷鸣,平静道,“庙堂之上,人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绝不能轻易颠覆。是以即使知道这条命会因此死在刺客手中,我也不会让步。”
“为何执迷不悟!现下权臣倾天,若无人掣肘只会更快倾覆社稷。你还不懂么!只要禁卫军不再作恶,兄弟会便不会刺杀你们!”
“什么是恶?”景弘淡然问道,“什么又是善?”
还未等景年回答,他已继续说道:“想必这个问题,你已在某人那里讨教过了。那么呼格勒,不问他人,只道是我为禁卫军做事,又是与你一样想要个太平,我是善是恶?”
“你……等等!”景年惊道,“你认识——”
“认识谁,不认识谁,这些不重要。”景弘继续道,“我在你眼中,是善人,还是恶人?是能利用的人,还是该杀的人?是兄长,还是禁卫军?”
少年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我在你眼中,会有许多身份。你将自己当成刺客,我自然以禁卫军之法对付你;你将自己当成弟弟,我便只会是阿勒青。想让我是什么人,只需要变化自己,这很简单。”
“这很难啊……自我与你们分离时起,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会各自为战。”他低语道,“我始终难以将你当成我的哥哥,即便我还记得你带我去放鹰,还能想起你从前的长相,可这些,也早就被禁卫军三字所取代了。”
“是这样吗?但你在我眼中,不论何时都是那个喜欢被母亲抱起来、举向天空的呼格勒。”谈及母亲,景弘的眼中忽然渡上一层难得的柔和,“也许你我的道注定不同,前程多变,亦难预测。但你是我的手足兄弟,唯独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少年的手从飞刀袋上慢慢放了下来。
他忽然想到石英杰临死前的那句话,不由得心里沉甸甸的,只是将手指在案几边缘捏了又捏,看着景弘将大门打开。
“走吧。今日的争执,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父亲三日后就要回来了,这几天便好好休息吧。”
他的语气永远都是这样毫无波澜。
“哥……”景年沉吟许久,扬起头来,“原谅我仍不能理解你的选择。但,若是都想挣一个太平,我便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兵戈相见,也永远不会手足相残。”
“但愿如此吧。且慢……”景弘回头,身影亮在雨幕中,惊愕地看着景年,“你方才,喊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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