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玖·图穷匕见(2 / 2)
王缎一听,他本就记恨张景弘方才刁难,又趁这小厮踌躇,便抱紧盒子,挥手道:
“去、去!黄老弟还说嘴,从前你许我一批长卷,怎的也不肯给了!如今我三月未得新画,如此上好笔墨,得管我自个儿好好看一看。你二人与其打趣与我,不如趁早回屋去,将太师哄得快活些,莫要烦我!”
黄吴生便指点着他笑了一阵:“知你不爱宴饮之事,却头回见你蔡相宴席都敢逃。好在谁人不知你老王清高风雅,如此文人怪癖,想来蔡相也不会加以责怪。你便好好看你的宝贝画儿罢,待我下月空闲,再寻个画工来,好好与你画上一批图卷。”
张景弘却不动,只是盯着少隹的脸,将那上头的擦伤疤左右打量。
“柳大人家的,送也送到了,便莫要久留。此处不是你等闲人该来的地方,早些归去复命罢,莫要教某为难。”
“嗳,送客做甚,”王缎驳他,“我虽爱画,也不是不知规矩。”又看向少隹,“你家这个甚么……柳大人,送我画来,为的可是——”
说着,王缎附耳过去,神秘兮兮地问了句话。
少隹一听,连连点头。
王缎便笑,伸手过来,搓了搓手指头。
少隹一看,忙道:“放心放心,大人放心!”
王大人便满意地直起身来,道:“你去罢!载远、黄老弟,你们也回去罢!”
景弘仍不动。
见他如此警戒,少隹暗暗骂了一句娘,堆笑道:“大人收好薄礼,小的便不叨扰了。”拿脚便往后门处走。
看着这厮出门,景弘这才放下心来,叉手道:“王大人,夜深露重,你自己当心。”又叮嘱:“早些回来,莫忘了大人许与某的三杯好酒。”旋即与黄吴生同走。
教这句话一提,王缎暗自咬牙切齿起来,将两颗后槽牙咬地咯嘣响,却又不敢教人听见,只恨不得立马和那小厮一道溜出园子,好在张景弘眼皮子底下消失。
如此恼着,他面上却不得不强笑,送罢二人,急慌慌往后花园寻了个空屋子,便抱着画儿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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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少隹从后门出来,老杨跟老刘立马跟过去:“如何,你怎的现在出来了?”
少隹破口骂道:“娘的……张景弘这厮,实在是个狐狸!”
“没成?”
“成是成了,不过也是误打误撞。才一会子没听,那姓王的便去了茅厕,幸好没跟着张邦昌一起,否则可坏了大事。”少隹抹了把冷汗,“真是好险!方才那张景弘代王缎出来,差点把我问住!好在禁卫军的没见过导师的名儿——唉,按计划,我本得看着王缎到无人的地方,谁知姓张的一直看,我不得已,只能先出来,另做打算。”
“今夜城中管制,皆是那姓张的一手安排,嗐!这厮当真是个阴狐狸。”老刘摇首,“若是王缎身边有人,张兄弟又待如何?”
“啧……”少隹又叹了口气,咔咔地掰了几下发软的手指头,恨恨道,“我却也在寻思。不行,我得再回去盯着。”
“我们也去!”
“你们在这守着,别教人往里注意。”
二人应声好,便各自重新钻回僻静暗处。
少隹舒了口气,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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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弯月被云层重重叠叠地盖住,露出的一角光辉,倒映在他心事重重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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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王缎点起了屋里一台蜡烛,将锦盒轻轻落在干净的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开启搭扣,如获至宝般将里头躺着的一卷新轴手捧而出。
他将鼻子再度凑近,似抽气般猛地一嗅,那餍足的神情驱赶走张景弘带来的不快,再度盘踞在他油光圆润的脸庞上。
“好墨,嗯……好颜色……不错,当是一卷着色山水。”
凭借多年鉴画攒出的一副好鼻子,王缎只一闻纸上颜色墨味,便大致猜得出画里是甚么颜色、山几成、水几成。
有了这第一步断定,王大人将手卷请上桌子,徐徐展开。
“这手笔……”
他看着一幅地势向左高耸起来的山水画卷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不由得喃喃出声。
待全部展卷,王缎只粗粗扫了一眼,便两眼放光、求读若渴,又如贫者拾金、饥者得粮,一双胖手轻抚其上,手指触着绢丝之上重重浸染的石青、石绿,仿佛躺在身下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位美女子,一位堪比官家所爱之人还要妩媚动人的美胴。
“这山拔地而起,又有低缓起伏,不错,不错。”
他将眼睛贴在画面上,再赞:
“这水远处烟波浩渺,近处能见罅隙漩涡,妙哉,妙哉。”
又仔细读了画中小景、边角,却摇了摇头:“唷……这树却不甚手熟,与这舟蓬似的,略显拙稚哇……嗯?怎么也没个题跋?名儿是……‘甫成’……”
看了半晌,王缎依旧赞道:“虽是个无名小卒,笔力尚有不逮,但瑕不掩瑜,好画,好画!”绕着走了两圈,又口中念叨:“好画、好画!”
王大人老饕果腹般心满意足地抬起身子,忍不住笑将起来,却听身后门外一声轻响,便侧首喊了一句:“外面的,不许打扰!”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凉风吹进屋来,把烛台吹得晃了一晃。
王缎便过去关了门,又折身回来,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的宝贝画儿。
噌、噌……
吱嘎——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木头的轻响,烛光一晃,又一股冷风从外头飘了进来。
“咦,莫不是我没关严实……”王缎扭头,看大门果然露着一条缝,便再过去,用力将门合上。想了一想,又将门闩在里头拉上,免得等下有不长眼的仆人来打扰。
“哎哟,这泥金用得真是妙。”王大人手上关着门,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仿佛将画贴在了眼睛上似的,又回到桌前来,“这幅虽有些瑕疵,却实在是高明,于我那些山水藏卷一比,实乃富丽堂皇……”
他敲了敲画卷,寻思了好一会,忽然念出一个数来:“五千两。”
“五千两?不不,八千两!”他研究着画上泥金的分量,不禁暗喜,“这等好画,只要盖了我王缎一印,便得叫价八千两!啧啧……啧啧啧……”
正眉飞色舞地估着价,身后腰间忽然被人碰了一碰,王缎便皱眉挥手:“去去去,莫烦我,有事找你们小张大人去!”
片刻后,身后又有人在触他,王缎有些愠怒,背对身后,大喝一声:“放肆!”
屋里静悄悄,只有外面的树木沙沙作响。
忽然间,王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猛然睁大眼睛,肩膀一耸,紧紧闭上了嘴。
他缩着脖子,慢慢转头,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房子,咽了一声口水。
“不对……没……没人啊……”
门是自己关的,也是自己锁的,可方才那下,却是个什么人的手在摸。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晃了晃结实的门闩,又在窗边看了看,走回桌台前,才发觉自己那宝贝画上落了一层灰。
他低下身,伸手搓了一撮,是木屑。
木屑,哪里来的木屑?
王缎愣了片刻,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投向了刚刚发出“吱嘎”声的横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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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笼罩之下,那里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黑影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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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缎跌坐到了地上,手指房梁,嘴唇翕动,张口结舌,双目惊恐。
“啊……啊啊……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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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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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动了,一名只露双眼的黑衣人从影中缓缓起身,蹲在横梁上,望着下面瘫痪如泥的王缎,将一根手指慢慢竖在了嘴边。
“王大人,免开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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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居高临下,一字一顿,目光冷冷如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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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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