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帝都行之三九(2 / 2)
他是什么时候才悟及君权何物,是在英国公病逝,大长公主过身之后了。谢莫如小小年纪,已有此悟性。
当然,只观此时,谢莫如不是胜者。同样,他也不是败在此时,可是,他终将败给岁月。他已是残年夕照,谢莫如却是旭日东起。
谢松明白父亲的心意,他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父亲,我倒与父亲看法不同。”
谢尚书道,“说说看。”
父子二人说私话,室内未留下人。谢松伸手将棋盘拂乱,道,“我看,莫如的心,不在这里,自然也说不上胜负。谢家以功名晋身,并非承恩公府之流,故此家族虽难以显贵,却是细水长流。阿芝几个,天资亦是中上,有良师,有家族,按部就班,平平稳稳的也有出路。
谢松笑,“父亲谈及胜负,心亦未在此胜负之上,是担心莫如与家族吧?”
听长子这般说,谢尚书心事去一大半,笑,“你既心中有数,我便不担心了。”
谢松低头将棋秤上的棋子捡起分类,一粒粒扔回青瓷棋罐,“儿子论眼光远不及父亲,不过,儿子想着,能者劳智者累。儿孙平庸发愁,儿孙出众,一样忧心。为人臣者,本朝功高莫若英国公。为女子者,再显贵,本朝无过大长公主。其后,家族如何?按我本心,倒宁可莫如平淡一世。”
“一柄宝剑,置于高台为宝剑,置于陋室,亦不改其珍贵。宝物有宝物的生存方式,你让她平淡,她恐怕也平淡不起来。”关键,谢莫如绝不甘心平淡一世的。她看到权力,明白权力,有朝一日,她终会像如今在谢家所为一般,步步为营,得到权力……只要想到此处,谢尚书简直寝食不安。他不是担心谢莫如对谢家冷淡,他身居高位,历经当年大长公主辅政的岁月,也历经今上亲政时的动荡,到他这个年岁,宁可求稳,也不愿再冒险了。就像长子说的,显赫如英国公、大长公主又如何,身死族灭。
恐怕英国公、大长公主还担心过身后事,可凭谢莫如对谢家的情分,怕是根本不会为家族多想半点儿。谢莫如越出众,谢尚书便越发忧虑,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甭看谢莫如显贵,谢家不一定能沾光,可谢莫如倒霉,谢家最轻也是满脸灰,好不好的就要跟着吃挂落。或者,谢莫如显贵之后,谢家如当年方氏一般下场啊!
谢松道,“父亲想的太远了,儿子所不能及。至于莫如将来是不是平淡,怕也不是你我父子二人可以做主的。”杀谢莫如母族满门的还没愁呢,谢家自家就愁去半条命。
杀谢莫如满门的实不必愁,除非江山颠覆,不然谢莫如真不能把皇家如何?何况谢莫如曾说过,无关对错,只论成败。谢莫如对政治有着清醒且冷酷的认知,起码现在谢莫如对方家之事表现出一幅旁观者的面孔。穆氏、方氏,于谢莫如,就像谢莫如自己说的,她既不姓方,也不姓穆,她姓谢。一个谢字,谢氏家族与谢莫如就是扯不开剪不断的生死福祸啊。谢尚书一叹,“希望我是杞人忧天哪。”
谢松笑,“父亲看得到天方能忧一忧,儿子抬头只见屋顶,故此忧不起来。”
谢尚书一乐,依旧道,“你终究要心中有数。”
谢松正色应下。
外面一阵烟火花炮之声,谢松笑,“子时到了。”
谢尚书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谢松捡起件大毛斗篷给父亲披上,扶住父亲出了内厅,夜空中烟火绚烂,满城皆是花炮声响。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
大年初一。
四更天,张嬷嬷就叫谢莫如起床了。
梳洗后,张嬷嬷已命丫环摆上热腾腾的饺子,谢莫如道,“嬷嬷坐下与我一道吃吧。”
张嬷嬷应了,坐在谢莫如下首,紫藤忙添了幅碗筷。张嬷嬷对紫藤道,“你与梧桐先去用饭,一会儿就得跟着姑娘过去了。”紫藤梧桐行一礼退下,巧儿腊梅在一畔服侍,张嬷嬷看自家姑娘没什么精神头儿,笑道,“一年就这一天,大年夜守岁,初一起得早。待中午回来,姑娘再好生养养神。”着夹个饺子给谢莫如放眼前的瓷碟里,道,“姑娘尝尝,这是三鲜馅儿的。”
谢莫如笑,“嬷嬷也吃。”
饺子一共四样馅儿,一样三鲜,一样羊肉,一样鱼肉,一样豆腐青菜。
谢莫如精神不足,每样儿吃了一两个,又喝半碗饺子汤,就饱了。正好素馨过来,素馨请了安拜过年,笑道,“太太说,今天公主二爷也要过来,让我过来服侍姑娘早些过去。”
谢莫如道,“你来得巧,紫藤,拿个红包给素馨。”
素馨笑着一礼,“谢大姑娘赏。”见谢莫如漱口,连忙过去一并服侍。
大年初一,谢莫如也应景儿的换了身大红衣裳,梳好发髻,簪好珠花儿,坐在外厅榻上。紫藤梧桐拉着屋里服侍的上前拜年磕头,张嬷嬷一人一个新年荷包。接着是院里的小丫环与粗使婆子们,亦各有所赏。杜鹃院下人有限,待下人们拜过年,谢莫如与张嬷嬷交待,“要是有人过来拜年,嬷嬷看着打赏。”
张嬷嬷应了,外头天还黑着,又叮嘱婆子提好灯笼把路照亮。
谢莫如先去正小院儿外行了礼,便带着紫藤梧桐,后头跟着素馨,一并去松柏院。刚出杜鹃院,见宁姨娘与孙姨娘结伴而来,孙姨娘施一礼,“大姑娘,过年好。”谢莫如侧身受半礼,道,“姨娘好。”宁姨娘没料到会与谢莫如走个碰头儿,她脚下微滞,见孙姨娘礼都要行完了,只得跟着一道给谢莫如见礼,谢莫如依旧是侧身受半礼。
谢莫如道,“母亲还在休息,不必去请安了。”
孙姨娘道,“主母姑娘宽厚,是我等妾室福气。只是今日不比他日,我们不敢托大,在门外行礼也是一样的。”
谢莫如便不再多说,对梧桐道,“去同张嬷嬷说,预备给二位姨娘的过年荷包。”说完,对二人微一颌首,便带着丫环婆子走了。
宁姨娘自认为活了几十年,定力自制力也是一流的,而且,她在牡丹院反省好几个月,也明白自己毕竟是姨娘身份,方氏在一日,她定要守姨娘本分的。但是,面对面时当真是难堪难耐。不是谢莫如刻薄,倘谢莫如肯刻薄她,宁姨娘简直乐意至极。偏生谢莫如只是无视,谢莫如恪尽礼法,可是,从她的举止言行中,你会清楚的明白,她的眼里心里根本对你视而不见,就仿佛你卑贱的不能入她的眼。
宁姨娘深吸了口气,见谢莫如已走,对孙姨娘道,“妹妹,我们去吧。”
孙姨娘点点头,她并没有宁姨娘那种难堪屈辱的心情,她就是觉着大姑娘气派十足,非常人所及。就是大姑娘眼里不大能看到她这个姨娘,孙姨娘也没觉着如何,她娘家落魄,尚书府出三千银子,说是聘,与买也没差别。大姑娘不过是看不到她,又没有欺凌虐待她,孙姨娘反觉着,大姑娘的视而不见比二姑娘的思量琢磨的眼神要好的多。
二位姨娘在杜鹃院外磕了头,张嬷嬷出来,一人一个荷包,道,“姨娘们有心,大奶奶在休息,就不请姨娘们进来喝茶了。”
两人依礼道谢领了荷包,各回各院。
谢莫如到松柏院,也是请安拜年这一套。
谢莫忧谢芝几人已经在了,丫环在地上摆上软垫,谢莫如上前磕头拜年,道,“愿祖父祖母父亲平安如意。”
与谢莫如做姐妹十来年了,自记事起,每次看谢莫如拜年,谢莫忧都忍不住唇角抽搐。她们都是一个长辈磕一个头,谢莫如倒好,仨长辈磕一个,可叫长辈怎么分呢。
谢太太笑,“又长了一岁,也盼你平安如意。”发压岁红包。
谢莫如磕一个头,得三个红包。待她道谢坐了,谢莫忧带着弟弟们给长姐拜年,兄弟姐妹之间不必大礼,谢莫如也备了荷包,紫藤连忙递上,谢莫如给弟妹一人一个。
略坐了一时,谢柏与宜安公主便到了。没人敢叫宜安公主拜年,主要是大家给宜安公主拜年,宜安公主笑,“公婆与大哥切不要多礼,坐吧。”
晚辈们给宜安公主和二叔拜了年,一人得了一个大红包。谢柏给二老拜年,之后略说几句话,谢尚书谢松谢太太连带着谢柏宜安公主便要进宫,朝臣去给皇帝拜年,宜安公主谢太太去慈安宫给太后拜年。
谢太太对谢莫如道,“家里就交给你和莫忧了。”
谢莫如道,“祖母放心吧,过年都是喜庆事儿。”
谢太太笑,“这话是。”
谢莫如又道,“我估摸过来拜年的族人肯定不少,内宅的事有我与二妹妹,外头的事儿,吩咐丫环把外书房烧暖了,让阿芝带着阿树阿玉,有大管家协理,也省得冷落族人。”
这话,大出谢太太意料,谢莫如理事,精细周全是真的,对于谢芝几人,也仅止于精细周全了。平素里,谢莫如也不大与谢芝几人说话,不想此时竟主动说让谢芝几人去外书房接待过来拜年的族人。而且,谢莫如安排的多么妥当,让大管家协理,肯定是不会出差错的。其实就是让谢芝几人在族人跟前露个面儿,先弄个脸熟儿。谢太太看向谢尚书,笑,“我看行。”
谢尚书浅笑,“甚好。”
宜安公主都不禁多看谢莫如一眼,倘不是知道谢莫如亲自出手将宁姨娘干掉,倘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宜安公主都不能信谢莫如就这般自然而然的抬举出谢芝兄弟三人。真奇人也,宜安公主有些明白驸马焉何对谢莫如另眼相待了。
谢莫忧的眼神都是感激又复杂,谢莫如仿佛就如同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本没什么特别反应。倒是谢松交待三个儿子,“好生招待族人,有什么不懂的问大管家。”
谢芝三人齐声应了。
谢莫如谢莫忧送至二门,谢芝三人一直送长辈到大门口。
待回了松柏院,谢莫如便吩咐素馨过去外书房,亲自瞧着,多笼几个炭盆,罩上熏笼,热水热汤的供应上,命谢芝三人身边儿的大丫环收拾出大毛衣裳送到外书房去,再命他们三人的小厮过去服侍。
一时,谢忠媳妇带着家下管事媳妇过来拜年,谢莫如命素馨将赏钱发了,接着又是各处婆子过来磕头,管事小厮们于二门外磕头,皆有红包赏钱可领。
安排好后,谢莫如捧着手炉静坐,谢莫忧道,“大姐姐,男人们的赏钱,何不由外书房发呢?”
谢莫如道,“家中接旨为何面朝北方?”
谢莫忧一时愣了,她是想让弟弟们施恩,如何扯到接圣旨的事儿呢。戚嬷嬷悄声道,“姑娘,陛下坐北朝南,下臣朝北,是面上谢恩的意思。”下人们磕头拜年,自然不是向着两姐妹磕,媳妇婆子的能进二门,男人们在二门外,都是朝着主院儿的方向。谢莫如的意思,无非是说下人们领的是谢太太谢尚书之恩,而非谢芝几人之恩。
谢莫忧道,“我就是觉着那样便宜,没别个意思,大姐姐可别误会。”
谢莫如闭目静坐。
谢莫忧扯着手里的帕子,撅撅嘴,也不说话了。戚嬷嬷暗叹,谢家家风宽厚,谢柏尚主后,以后有孩子也是养在公主府的,长房就这几个孩子,嫡弱庶强,哪怕如今平分秋色,谢莫如心志坦荡,不大计较小节,不然谢莫忧这般不小心,倘换个人口复杂的豪门,怕早给人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及至中午谢太太谢尚书等人归来,团圆宴已预备妥当,那碟昨日宫里赐下的福菜也没忘了。
宜安公主也被谢柏请来一并吃团圆饭,宜安公主见着谢莫如还道,“太后娘娘问起魏国夫人。”
谢莫如有些惊讶,道,“多谢殿下告知,只是不知太后娘娘问家母什么了?”
宜安公主坐于上首暖榻,一身大红宫妆,雍容华贵至极,笑,“也没什么,就是问我不知魏国夫人可好?”
“既然太后娘娘有问,烦请殿下再有进宫时代为回禀,家母一切都好。”谢莫如笑意颇为欢快,她素来淡漠,宜安公主头一遭见她如此快意,心下深觉蹊跷,这事很值得高兴么。要知道,太后与大长公主也是颇多宿怨的。
谢莫如似无意解释,坐在自己食案之后,自斟一盏醇香果酒,慢慢饮了。谢太太笑,“太后娘娘恩典,知道你高兴,这席还没开,你也莫喝醉了才好。”得等公主开席啊。
“何止恩典,简直令我心惊胆战。”谢莫如将酒盏往桌间一放,方道,“幸而太后娘娘是问我母亲可好,倘她老人家要是问我母亲可还在,岂不让人多思多虑么?”
宜安公主脸色大变,放松的脊背倏然直起,连忙道,“莫如,你切莫多想,太后娘娘脾性直率,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这,这倘魏国夫人有个好歹,她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太后向来是想起啥说啥的,上次一提寿安夫人,就叫寿安夫人吃了文康长公主的挂落。其实说起来,寿安夫人何其无辜,可谁叫太后娘娘身份尊贵呢?她老人家即使有错,倒霉的也是身边儿人。这件事还不是吃挂落这般简单,魏国夫人但有万一,她同时得罪夫族与皇室,立足之地何在?这般一想,温暖如春的暖厅内,宜安公主竟惊出一身冷汗。
谢太太脸色也不大好,打圆场道,“是啊,想是太后随口一说。”大过年的,真叫人提心吊胆。
谢莫如并不是随意糊弄的性子,她道,“上次陛下并无一言,直接赏赐母亲,且赏赐的是绸缎古玩,可见就是赏赐。此次太后只是一问,未有所赏。由此可知,太后身边有小人哪。”
谢莫忧都想说,唉哟,照谢莫如说,谁问魏国夫人,还就得赏点儿什么东西才成啊。就听谢莫如继续道,“我们这等寻常官宦之家,过年都忙得晕头转向,何况皇家?太后娘娘主持宫宴,赏赐诰命,如何会突然想到家母?自我记事起,家母一直隐居杜鹃院,这十余年,从未见太后娘娘问及。事反常必为妖,年节忙碌之余,大节下,喜庆的日子,太后娘娘百忙之中问及家母,可见必有原因。”
“家母得陛下恩典安居杜鹃院,太后娘娘若有心一问母亲居杜鹃院境况,必如陛下一般,多少都会有所赏赐。既无赏赐,若有心一问,必是问生死。而听殿下所言,太后不问生死,单问好坏,又无赏赐,由此可知太后此问,定由小人而起。”若胡太后问生死,倒有可能是皇帝秘授,如今这随口一问,何等唐突,定非出自皇帝授意。那么,只能是身边儿人挑拨了。
宜安公主正色道,“太后身边,皆是忠仆,莫如,你只随口一猜,并无证据,可不好这么随口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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