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砂少年游 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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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骑宫墙锁霜叶深山空谷绽白兰

三生花开复不见从此陌路各天涯

葶苈和商陆暂别苏、庞后,来到侧门方向,却见甘遂扶着玄玉站在门边的一口西施井旁,旁边的一杆梅树上已然抽出新芽,有一只黄鹂正雀跃其间。文合正拎着一个素织包袱,里面明显是插着一个画轴,而背上背着那把断弦琴。

见二人走来,匆匆人影晃动,惊了那黄鹂。

于是,只一眨眼功夫,那惊翅就一跃飞走了,空留下一阵清脆鸟啼和一片随风飘动的遗羽。

锦羽缓缓飘落,正好与玄玉的眼神相触,玄玉有气无力的伸出一只手,貌似是想去接住那片流落的羽毛,可是风向却非朝向他的手心。因着自己的棍伤,他有气无力的并没有办法跟着羽毛的下坠而蹲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片羽毛终于是掉进了西施井中,被浸泡的失去光彩,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戚戚。

“若叶,若耶!

若身似叶,生幽夜。

若耶,若叶!

若身似叶,狂风曳。

若叶,若耶!

若身似叶,满地也!”

玄玉盯着井中落羽,一手搭在甘遂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的哼着一首歌谣。

“黄鹂是能歌善舞的鸟儿,玄玉兄是在想,它可否会被哪家喜欢它鸣叫之声的人关在金碧辉煌的笼中,从此失了本该有的天空只能悲鸣吗?”葶苈问到。

这时,门边三人才发现他二人已然靠近。

突然一抹艳阳从墙边袭来,甘遂回头看见他二人,浅浅一笑,剑眉微张。那棕色人影在艳阳下反而格外耀眼。

“我不会绕弯子,你说的很对。”玄玉看着葶苈说到。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虽非乐,但这世界本就是个大的牢笼,只是头顶的天是两座山那么大还是一座城那么大罢了。”葶苈不知为何,并没有劝解,却是往相反的方向说着。

商陆是最为体贴人的心性,他径直走到井边,挽袖捞起那片湿羽,然后抽出袖中的一方绢帕将羽毛包在其间,叠起方巾小心的蹲在井边用手捂干,全然不知水已经浸湿了袖口。

“喏,给你。”说着,他起身,将绢帕摊手中,羽毛已经恢复了六成黄色的光彩。他像个孩子一般的对着玄玉笑着。

一瞬间,仿佛春风停止,整个世界只有这二人驻留在这一井氤氲春水畔。

玄玉眉头微蹙,却是一脸的惊讶神情:“落羽而已,反而弄湿了你的衣服,怎么值得呢?”

“只是见你仿佛是喜欢,我也觉得颜色好看,就捡来给你了。若你真是喜欢――我见你白衣服居多,可以把他穿到你腰间的璎珞上,配上你的衣服也是好看的。”商陆说到。

葶苈只见玄玉眉眼耸动,眼中已然碧波万顷。嘴唇反而微微上翘。

旋即说道:“所以身在这偌大牢笼,只要有一个惜羽之人,那不管是在何处啼叫,对这黄鹂来说,都是好的,不是吗?”

玄玉微微的点点头。

只听葶苈语调一转,一手拍向甘遂肩头:“哟,大呆牛,好了嘛,都有力气背人了。”

“我的乖乖,你一来就打你相公伤口,看我差点把玄玉投到井里,到时候你哥又得去‘惜人’了不是?吃醋了就说嘛。”甘遂会意的搭上一句玩笑话。

“你找死是不是?你看我不把你丢井里。”

“然后你来捞?不要这么麻烦,想跟爷一起洗澡就说。倒是连玄玉一起掉进井里,你哥肯定先捞他,我倒是淹死了。”

二人一番默契,也总算打破了些许沉闷气氛,可是不知为何玄玉面颊通红。

“诶,我说玉三儿,这是有好些年没见你害羞过了,你该不是一根羽毛就让你乱了方寸了吧?”甘遂的口没遮拦已然是一种习惯。

玄玉并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得拍了甘遂的背一掌,甘遂立刻面如死铁:“你嫌我话多也不要这么…整我吧。你们啊,一个个趁我病要我命啊!”

“放心吧你死不了。这嘴太臭,阴间怕熏着,不让你死。”文合也是终于说了话,而这一说,甘遂这种嘴碎的人也哑口无言。

葶苈麈尾掩嘴,噗嗤一声没有忍住。低头笑起来,只是这么一笑,却发现,哥哥的腰间玉佩下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枚璎珞却和玄玉的有六七成相似。

五人打开侧门,门后是一条青石小巷,巷中僻静无人,且青苔斑驳,想也是久未有人经过,确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方,整条小巷中仅仅听见墙角的水渠中淙淙流水之声。甘遂扶着玄玉嘴也没闲着的和葶苈拌着,只要葶苈语塞了文合便会帮着葶苈补上一句,那么便是一阵笑声。

未几就来到了涟韵新筑的侧门,只见侧门上方也有一排精巧的莲花门簪,门簪下是两扇对开青木门嵌着而一对新颖的荷叶门环。

葶苈绕过门口的一对条石莲花门鼓,走上三级台阶,将麈尾收到袖囊中,叩动了门环。

五人在门口等了少许时间,就见青木门缓缓打开了。开门的是管中的一名侍女,侍女见到叩门的葶苈,面露轻柔笑意只是眉间微蹙,说道:“是桑白少爷啊,您怎么来了?莫不是又被王大人骂出来了吧?”

桑白是葶苈的字,这古代的人取字多用和本名相近或完全相反的词汇或者是对此人的祝福赞美的词汇。而一般只有亲近或者非常熟悉的人才会称字而不称名。

“白篪姐姐,我看起来像是没事儿就惹祸的人么?”

“不像…根本就是。是不是又要到馆中躲几天?”那名侍女问道。

葶苈表情十分无奈:“姐姐,好歹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份儿,你不好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损我得吧?只是这几位朋友也是好音律之人,久仰师傅大名。我们就进来坐坐,听听馆中的弦歌雅乐,少两个时辰就走。”

“可是主人不在啊,今天一大早就被王获王大人,派人来请去府上训练歌姬了。”白篪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葶苈身后的人,连忙把葶苈拉进门内,避开众人小声对葶苈说到:“桑白少爷,你这些朋友受伤的受伤,赶路的赶路,该不会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怎么你们还要从侧门进来?”

“姐姐你是想说,上午师傅是被王获派人来硬架着去的。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吧?”葶苈马上就洞察到白篪的用意。

“是的,你也知道王家和董家势同水火,昨个儿董小姐擦夜才到这里来学习音律,今儿天刚擦亮王获大人就派人来把主人硬着请走了。”白篪和葶苈从小就熟悉,所以也没有必要掩饰。

“所以隔墙有耳,怕是馆中早就被人监视起来了。不过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这几个朋友平日就是这街上的熟脸孔,所以到时候有人问起,我大可以说是过来向师傅请教音律的,他们平日也用得着。而且这不还背着琴么。不过我倒是想知道董小姐到师傅这来连夜学习音律,是为何啊?”葶苈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诡异。

“我也不太清楚,恐怕连主人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以七月初为限,再此之前让董小姐学会几种乐器和歌艺。不过这董小姐也够可怜的还要学习舞蹈礼仪书画,小小的一个人,成日恹恹的。”

“七月……”葶苈仔细一算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师傅有的忙了,白天要天天被王家的各位大人请去,晚上又要教董小姐一直得到董小姐离开了。姐姐,我们就呆少两个时辰,你快去请我朋友进来吧,不知道惜声小榭是否方便,那里高可以看到街景。”

“好的。”说完白篪缓缓走到门口,对商陆盈盈拜了个礼,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到:“章柳少爷,许久不见了,请您和几位朋友跟奴家进去吧。”白篪和商陆也是非常熟悉的,只是二人不常见面,但是未免显得太有亲疏还是一般对其称字。

说着几人便进了门,白篪小心的在门外张望了几下,掩上了门。

进去之后她与葶苈走在前面引路,二人也在徐徐的交谈着,甘遂因为扶着玄玉所以跟在二人后面,而商陆、文合则走在最后。

馆中庭院曲折,造景也颇为雅致,从侧面进门就是一个白石露台,露台跨水而建。而露台上有一小榭,六面均用的后面是一笼拉起的竹帘隔帐和两条明纱垂帘做隔断,中间横放着一张石桌,露台六角有六只灯柱。

垂帘之后一条回廊横跨在一池清水之上,池底以小颗的鹅卵石铺就,池水清浅,其间有几群青鲫盘旋其间,因是活水,所以可略听见水流声,而寻这活水源头,却是一座清幽的假山,泉水便是从假山顶上淙淙而出,注满这口浅池后,又从露台下的暗河缓缓的流到馆中各处。而在假山之前,有一铜制莲台,睡卧于水上。而莲台的旁边水中,有三根呈三角形分布置于水中的莲苞灯柱。这条回廊是馆中的主道之一,横跨过水池后绕池一周便从一个拱门通向花园和各处道路均相连了。

六人在回廊上缓缓而行,回廊的一侧十步一石桌,都正对着莲台,而是桌上都如破石而出般的长出一支荷叶状的烛台。而在回廊上方的瓦当处也是正对着桌子布置着铜风铃,阵阵清风吹来,放出清脆幽寂的叮铃声。

葶苈这时转过头来对众人说:“这个便是声动长安的‘莲台泣露’了,夏天入夜后家师会安排在莲台上表演,而回廊上会坐满宾客,石桌上会有一些水果清酒或鱼干小菜。莲台后面会搬来盆栽高杆粉荷置于水中,而荷丛后会划来一叶竹筏,上面会有石罄、清笛、短篪、箜篌、陶埙等乐器由馆中的女徒为台上的主演伴奏。”

“有一次,葶苈和他的师兄辛丹还硬是被拉着上去顶替太白师傅演出了一会。这小伯牙之名便是这么来的。不过我看啊辛丹精通的是筑,要是他学琴,可能弟弟也只能在他之下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师傅那么雅的人,每次我和弟弟邀请他一起来,他总是不来。他说他天生对音律不感兴趣。”商陆说到。

“不过我看大师傅腰间总是别着一管尺八,大约不是真不好音律,是不喜欢人多吧。”葶苈也说。

“尺八这种乐器,声音过于幽咽晦涩。若是心中诉不尽,便是最好的表达之物,不是说丝不如竹么。不过主人从不在管中使用尺八,她认为清音雅乐不需太触人情肠。所谓知雅意,也就是点到为止,无需将演奏者和听者的伤口硬生生的剜开。”白篪说到。

“这便是了,五音本无伤人之意,只是闻者有心,偶尔会被五音撩开未曾愈合的心头旧痂罢了。”玄玉也是通音律之人,聊到这个话题,他却也觉得同意于是便接了一句,只是目光不经意间,仿佛已经看到很久之前。

葶苈此时方才明白,这个自己开始觉得市侩不堪之人,却也将心底感情寄于音律之上,却又将记忆埋葬于知音断弦之时,看来人人皆是去真存伪的,展示给别人看的,也是自己最不在意,最不怕被伤害、误解的一面。

“音律什么的,我不懂,只是我知道,‘桑白’唱歌是好听啊,待会再给相公我唱一个?”甘遂其实是个对气氛极为敏感之人,见玄玉远望、葶苈沉思之后,便又开始插科打诨。

只见白篪面色颇为尴尬:“桑白少爷,您放心,奴家不是多话之人……”

葶苈只能翻了个白眼,说:“‘相公’你还常侍呢,信不信我真的一刀让你变相公?”

“桑白少爷,这不太好吧,怎么说都是自己人,这种事,留着两个人的时候再吵吧,馆中全是女眷,听者颇多尴尬啊。”

白篪这一刀补的直入心间。

葶苈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不过倒是白篪拉开了话题:“各位,前面便是惜声小榭了,就跟刚才说的一样,馆中大多数是女眷,也请大家不要到处走动,尤其是花园以西的西馆,董小姐住在哪里,多有不便,请大家不要误会我们是故意怠慢各位,如果有什么事儿吩咐,我就在外面。”

说罢便到了榭外,说是榭不如说是个二层的竹楼,背池而建,门正对面是一从竹林,两边是已经有些花苞的重瓣棣棠和和错落其间的刚见新叶的珍珠梅。而从楼顶缓缓铺下来一丛茂盛的凌霄花藤,恰巧将小楼的二层的前后的窗户及一楼的屋檐掩映其间。

白篪将众人引到二楼,奉好特制的虎鹰茶后,便退出了。

葶苈开始为众人添置茶水:“这虎鹰茶可是有点说道。各位请品尝。”

“哈哈说起这舌头鼻子灵敏,那可是文合的长处,就连苏老板制香有时也会让文合在旁分辨香料的分量呢。”甘遂举起茶杯说到。

“诶,这可有趣的很,来来文合你来说说,这茶里都有什么。”葶苈一下就对这个不太说话的白面小厮感兴趣起来。

“呵呵,我这口鼻啊,一阵一阵的,不知道能不能尝的出。”

只见文合将各人碗中的茶汤又尽数倒进茶缸中,一手执勺一手挽着袖口,拿起木勺在茶缸中反向沿着缸壁搅动:“这叫‘四面楚歌’可以使茶水的上下层味道充分混合,不会出现表面寡淡,底部过于苦冽的口感。”

然后只见他又拿起木勺左右摆动但是并不碰到缸壁与缸底,木勺也并不露出茶水表层:“这叫‘大禹分流’可以让茶水的左右味道充分混合。”

“这是‘高山流水’。”只见文合拿勺从底部盛起茶汤,在茶盏的高处倾倒进盏中,每个茶盏只剩半盏。

“然后是‘韩信点兵’,”他从茶缸的浅层舀出茶水,抖动手腕,一点一点的注进每个茶盏中,注完后每个茶盏均是七分满。

原来文合不经意间就露出了一手茶道功夫,汉时没有茶壶茶滤,所以一旦到烹茶的时候茶缸里的茶水会出现分层而味道不均,下层烹煮的味道浓烈,而上层有时就寡淡,并且喝茶七分烫,只是烹煮的茶水怎么都会烫口,放凉了又失了芳香,所以茶道也是门极其重要的功夫。

“这样一来,每个盏里的茶都不会味道差的太多,而且‘高山流水’一冲之后,正好在七八分烫左右,饮用是最好的了。”文合说着放下茶勺,端起茶盏在手中转了三转。

仔细看盏中茶汤,青绿中带着一抹浅浅的棕色,文合嗅了嗅:“气味涩而转酸,清长而涩短,浅浅有一股甜香。这应该有竹心、青梅、青苇根。”

“大哥真是慧眼识珠,馆中尽数都是高手啊,”葶苈这才惊觉这话语不多的文合,竟然也藏着一身本事,“不过可不止这三样,小文,你说说看还有什么,真是有趣极了。”

文合举盏浅酌一口,然后闭口抽动面颊让茶汤反复的流过舌尖。眼珠微微上翻,像在回忆什么:“恩,入口酸涩,且有水土气息,应该是玉竹、石斛。回味有果甜,且此果入喉清润,是梨。”

文合边说,葶苈边点头,满目都是惊讶神情,眼神中流露出别样的光彩。

“对了,刚开始有一味没有说对,不是青苇根,是黄苇根。”

“真是神了,小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的啊?全对,全对。”葶苈惊讶极了,对着所有人不停得称赞。

“哈哈,我们都不惊讶了,有一次,甘遂在厨房偷吃了七八样东西,我和小文在屋里闲谈,甘遂刚走到门口,小文就说:‘甘遂,今天晚上的鸭子、青虾、毛蟹、鹅翅、蚌、鸡爪可都被你吃光了呀?你那破酒别喝了,一股子当归青榄味儿。’就见甘遂嘴里正好还含着一只大鸡爪子呢。”玄玉说到。

“我本来想着用药酒味儿压压,没想到还是被这狗鼻子给闻出来了,尽然一样不差。”甘遂一脸无辜状。

“所以甘遂以后再也不敢当面偷吃了。”玄玉笑道。

不过葶苈许是还在惊叹文合这种天赋,接着说到:“真是太神了,能分出味道差别那是舌头的功夫不假,但是要能具体说的出是什么东西的味道,还需要惊人的分辨和记忆力啊。青虾毛蟹蚌,都是水产,烹煮后鲜腥味只有细微差别,鸡鸭鹅,都属禽鸟,而当归青榄最能压食物气息,也能一闻便知。而且连青和黄的几乎没有差别都能说对,这真真儿是神了。”

“哎,不过左右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天生就对各种气味特别有感觉罢了。”文合任然是一如既往的谦逊。“不过这茶清新别致,而且多用雅致花草,怎么会取了个‘虎鹰’的名字呢?”

“说起来当日葶苈翻了些医书,因着师傅平日用嗓很多,所以呢就想着什么方儿能给她护护嗓子,虎鹰,护音也。也因着虎啸鹰嘶洪亮,也就取了这个名儿。师傅用过后感觉还是不错的。”商陆解释起这虎鹰茶名字的说道。

“恩,太白师傅虽为女子,但是却也是开合之人,听《无忧散》的词便知晓,也凡是喜欢有个说道,就和这‘惜声小榭’一样,惜声,既提醒着馆中各人爱惜自己的声音和乐音,勤学苦练,同时也说着小榭,可以听到外面活水流动如小溪一般的声音。”葶苈接到。

“不过,想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玄玉缓缓站起来走到临水的那面轩窗,远远的看去是院内一池平静的清水和一墙之隔永平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神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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