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砂少年游 下 一骑宫墙锁霜叶 深山空谷绽白兰(2 / 2)
“玄玉兄,你是如何知晓还有一层意思?”葶苈问道。
“我也只是凭感觉而说。《阳春》《白雪》虽曲高和寡,但是正如我们刚才所聊,闻弦歌而知雅意,正是曲调过于高寡,所以能尽解个中真意,并被感动的人应该会有相似的经历。我只是从都是好音人的角度上出发,‘牺牲’貌似才是盖在下面最深的意思。太白师傅这样的性子能在街上贩卖自己所好之音律,必然也存在某种牺牲,或者牺牲掉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吧。也或许是我糊涂多心了。”
“也或许是因为今日,可能就存在某种牺牲吧。”商陆说着,眼神不自觉的也望向窗外。
“确实糊涂。人往往临花溅泪,也常常别鸟惊心。但是都往往忘记了花鸟的归处。花就是花,鸟就是鸟。他并不是单独属于某一个人特有的记忆。‘触景生情’是世界上最无用的思量,靠着记性去改变、揣摩和拉近一些人和事是最乏力的。”葶苈当下就想将玄玉的悲思从过往种种以及今日种种中拉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何自己却也突然陷入这一场情绪迷局中。
“小娘子,你别介意,我听说你那才女师傅立了一个誓言,终身不嫁。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甘遂问道。
葶苈白了他一眼:“就你事儿多,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揭人私隐干嘛。”
“我倒是听说过一些流言,”文合慢慢的呷了一口茶道,“不过真假难辨啊。”
“你们这样可真是要让别人见笑了,好像觉着我们做小厮的都喜欢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一样,不过我也实在好奇,这样一位剔透的女子,怎么会立这么重的誓。”玄玉说到。
“玉三儿,平日最喜欢窥探长舌的,馆中无人能出你右啊。今儿这正经的,想套我家娘子的话吧。”甘遂边讽刺,边用右手的小指头钻了一下耳朵眼。
“你这做派,就差当众盥鼻了。一句话得罪两个人,你这脑子也最好被猪吃了。”文合边说边用手打了甘遂那只手正在钻耳朵的手。
“甘遂这个人虽然嘴巴讨厌点,人粗俗一点,脑子笨一点,长的难看点,也就没什么缺点了。大家想知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们一般都不提。我也是几次和师傅学琴的时候因为对曲谱没有感触,师傅说是经历不到,很难体会,所以给我讲了一些她的身世,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大概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我想听听外面是怎么传的,文合兄听到的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流言总结大抵就是一个女子如何被始乱终弃,然后心灰意冷的故事吧。”
“所以事情的真相,往往比人们看到的复杂,旁观者清,清的只是事不关己,当局者迷,迷的却是错综陆离。哪有那么多温香软枕,所谓事实真相,我说是阴差阳错才是。”葶苈顿了顿,捧着茶碗,稍微理了一下事情的脉络,说到,“师傅是秣陵人,家中听说是一个什么秣陵小吏之家,从小就被许配给了她父亲的一位在钱唐县做教头的兄弟的儿子,只是这家儿子是自小在外学艺并不经常回家,到了两家商讨婚事的时候其实那家的儿子也没回,只是两家的大人定好了一切,就到要行礼的前夕,男方家突然接到那儿子同门带来的一封其子师傅的信函,说他家的儿子已经不幸死于山上。”
“所以你师傅为了一个从未见过也没行礼的夫婿守节到现在?”文合问到。
“当然不可能,如果事情若此,那根本就是我师傅自己自愿的选择,而不是阴差阳错。”
“您能不能不要大喘气,这胃口吊的可够足的。”甘遂终于坐正了身子,表示对这种话说一半行为的‘不满’。
“你这个好听闲事的急性子用到揽客上早就富甲一方了吧。”文合头也没抬搭了一句。
“我啊,不缺钱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做事儿,得清闲且清闲,就算要做,也得看小爷心情。”甘遂撅着嘴一贯的没正行。
“你赚钱还看眼缘的啊?怪不得孔方君跟你不熟…”葶苈刚开口,话到一半,只见甘遂突然整个人爬在桌子上,只仰着脸,盯着他说了一句:“有眼缘的不要钱,命搭上也成。”那眼神邪气而率直,葶苈下意识的背过了脸。
“你不会还把你四岁的时候那个道士的谶言当真吧?”文合问到。
“怎么着都是一个人的命,如果是,不妨我自己认了它。”甘遂笑着。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玄玉有点摸不着头脑。
文合似乎很惊讶:“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甘遂四岁的时候跟他爸爸去算命被一个道士下了个四句判,说什么‘甘泽难于圃中发,只盖山谷肤赤华,粉身碎骨浑不怕,誓为知己成齑粉。’”
“想不到你这大老粗还这么迷信啊。”葶苈有些意外,一直以为这人应该是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人。
“本来我和我爹娘开始是不信的,但是我那姓甘的亲爹是个农夫太短命,6岁那年我和他都染上了瘟症,然后我那亲爹病死了,我娘想我怕是活不成了,别人说可能改嫁冲喜有用,对方是个樵夫,姓盖,结果我才改姓一个月,病就好的断了根。所以啊,我就一直在想,我这辈子可能是为了我觉得值得的人去死吧。”
“算了吧,不管你为谁死了,就你这体量一定少不了要砍棵整木做棺,太贵,太贵。”葶苈搭了一句。
“得了,别光顾着说我呀,太白老师后来怎么了?”
“后来啊…”
葶苈刚要开口,只看对面来了一个官家车马队,没有鸣金开道,没有浩浩汤汤的仆从,虽极尽低调之所能,但是依然难掩一顶车招摇过市带来的侧目。
“怎么会有车来这?”玄玉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应该就是这个车了,”只听葶苈说完,站了起来,大家也一同站了起来,走向窗边,“来接穆莲的。”
“车不是女用的车制吗?”文合也有点不解。
“若用一般的栈车,显然这车上坐着谁一目了然,难掩众口。若用施N车,显然不管是单朱还是双朱都不合规制,更别说用轩车那么招摇而越制了,而且这些车进未央宫的侧门需要一个说法,还不如就用辎车或者车。而这两种女用车相比起来车没有那么招摇。”甘遂像是打了个哈哈一样的说到。
“诶,你这老粗,看事情的眼光很毒嘛!”葶苈说完,拍了一下甘遂的背,正正好打在刀伤上。
甘遂嘴巴一咧,赶忙摸着背:“我是粗枝大叶,又不是脑子笨。”
玄玉突然也拧了一把甘遂的背:“这么说,我是脑子不好使咯。”
“哎哟哎哟,你看总有一天得死在你们几个知己手上!”
“别闹,主人和庞先生出来了。”
只见街对面,一个常侍模样的人去跟苏墨说了几句什么,苏墨和庞秋然带着馆中众人,齐整的跪下,而六安王从车上缓缓而下,此时穆莲以一把折扇覆面,着一身石红色墨丝鹤纹袍,由一个小厮撑着一把白色墨描珍珠海伞,走到街前,与六安王说了两句话,六安王又折返上车。然后穆莲扶起苏墨和庞秋然,掀袍下拜,三叩之后,苏墨扶起了他,两人又望着说了几句,穆莲递了一个鼓胀的钱袋给苏墨,然后才跟那个打伞的小厮一起上了那架车。
然后除了苏墨低头望着地面,不管是管中的人还是在小榭中的人都目送着那车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永平街的出口。庞秋然这才用麈尾轻巧了一下苏墨的肩膀,然后扶着苏墨的肩膀,带着众人返回馆中。
此刻小榭中的几人心情都是自顾的复杂,玄玉从一个窗换到另一个窗,直到真真儿已经看不到那辆华贵车的影子了,却依然是呆呆的望着那个方向。葶苈回到桌边,低头饮茶一言不发,文合头偏向一旁,双手环抱,十指轻轻摩挲着手臂,似乎有点失身。
只有甘遂似乎想努力打破这个局面,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问到:“我们是不是该回馆里叫上我大舅子,一起送玉三儿上山了,诸位?”
“大舅子?你馆里哪来什么大舅子?”文合问到。
“章柳先生呗。”甘遂拿出酒壶说到。
葶苈只觉满脸僵硬:“我看你6岁的时候病死了才好呢,落得大家耳根子清净。只是我更好奇,大哥让什么人跟着穆莲一起呢?”
“尘佾。此人平日寡言少语,但是落叶知秋,善思能断,是庞先生的书童。”玄玉说到。
“大哥这真是极好的安排。穆莲虽然看事通透,但是毕竟心善寡谋,有这样一个人陪着,那么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此人有些狂傲。跟馆中诸人都不怎么来往。所以虽然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但是说到底不过也是认识,大家不相熟的。”文合说道。
甘遂鼻子轻蔑的哼了一声:“我不怎么喜欢这个人,眉眼中始终有股邪气。”
葶苈也不带好声气的说了一句:“恩,就和我不怎么喜欢你一样,眉眼中始终有股子呆气。”
“蓖荔粘上衣服了还管衣服喜欢不喜欢啊?”甘遂说罢,搂了搂葶苈的肩膀,惊的葶苈瞬间打了个激灵,连忙跳到一边,拉着玄玉就要往外走。
“你们先回,容我去更个衣,再跟你们汇合。”文合说完,拜了个礼就下了小榭。其余各人便拿好东西,也下了榭。
穿过石廊,走到后门,葶苈跟后门的丫头交代了两句转告白篪和师傅之类的话后就出了后门,穿过小巷,一直到回到管门口,文合才匆匆赶来。跟大家汇合。
“哎哟”正当大家进门之时,文合的脚却不小心磕到了门槛。
“诶诶诶,想什么呢,走神了都。”甘遂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刚才走的太急了,一下子没注意。”
“该不是看上太白师傅家哪位丫头了吧?说出来,我让葶葶去告诉师傅。”
“什么葶葶,还滚滚呢,谁没事儿乱给别人起诨名的?而且谁是你师傅,没个正形儿。你以为都是你,随便走哪儿都能看上一箩筐子人。”葶苈这次是真有些恼了,这人才认识没多久,嘴巴上的便宜占个不停,有时还动手动脚。
但是,甘遂这么一说,文合的脸却是红的。
“不是吧,文兄,还真是这样啊,哪位啊?”葶苈有些吃惊。
“别听那个长舌甘瞎说了,真没有,我是有点脑子热,刚才一路小跑过来的。”
“你们这些人啊,一天扭扭捏捏,这么拧来歪去的干嘛,‘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又不是什么灭九族的事儿。”甘遂说。
“呀呵,还掉起书袋来了,哪个茶馆听说书的说的吧?”玄玉问。
“可没说书的讲这个,估计要讲也没人听,我偶尔还是看点书,习练一下,免得被客人嫌俗。”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一直不进来。”这时,从青色帷幔里传出一个声音,只闻见一阵香味儿从撩起的帷幔缝隙间弥漫而出,清香的草木气息赶着人之前,来接迎众人。
“大哥,我们在说,我们这一去躲不要紧,兴许还躲出段姻缘来。”葶苈说着,笑着看了看文合。
“老板,他们这几张嘴瞎说起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真是不想理他们了。”
“我看我四弟啊看事情准,也不一定是瞎说啊,你若真是喜欢,老板帮你去跟那边阁子里的说说?”
“你们饶了我吧。”说罢,文合真是头也不回的上楼了。
苏墨浅笑依然,眼光扫视了众人一遍说道:“文合的性子啊,最是和顺,平时也不任性置气跟谁红脸的,就是有点要强,不喜欢自己有心事被人说中了。可见还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那么接下来大家一同送玉三上山踏青的事儿,没小文的份儿咯?真是一味躲懒,我们还得去山上当脚夫,他这一闹到好,嘿,免了。”甘遂满脸吊儿郎当。
“还说呢,谁挑的事儿啊?我看啊你一个人得多拿几个行囊。还有那些什么鸡呀,鸭啊也最好你一个人赶了。这样我们一同坐车,你一个人追辇。也当是帮小文顺顺气。”葶苈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整蛊这个大老粗的机会。
“得得得,迎娶从妻。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还好我就买了一对儿鸡,一对儿鸭。”
商陆有点急眼了说:“这甘遂先生,我给你那么些钱,就买了鸡鸭各一对啊?这剩余的钱呢?”
“我的大舅诶,说我粗吧,那不假,您怎么比我还呆啊?您给的那些钱买了各色种子后若全换成鸡鸭,是要组建军队么?再说谁会赶家禽啊?都不会啊,我们赶着这些鸟,明年能到山上么?所以剩余的钱我一半换成了鸡鸭蛋各一堆,等玉三有空可以让雌鸡鸭孵小鸟,这也是个打发时间的事儿,另外一半儿买了些家用品。”
这时葶苈真是打心里对这个小厮有了新的看法,别看行事粗鄙,可内里却是心细如尘,懂得如何照顾人。但是那那句大舅可让他有点不乐意了。
正待抬手要打甘遂的后背,只见一个熟悉的女孩儿,没了魂儿似得向他跑了过来。
还没等侍女站定,葶苈已然认出她来,正是太白的一名侍女――皂罄。平日白篪主管馆中的接待,献艺安排等外事,而皂罄则是主管府运作后勤等内事。
“姐姐,是怎么了,你跑成这样?”葶苈急忙上前迎她。
那侍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桑白少爷…可否快随我回馆中…你们刚走六安王就带着一队军士到馆里来了…说…说要搜馆。”
“什么?”这一变化来的太快,满脸疑惑的葶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来不及详细说了,主人被王获将军请走,白篪姑娘叫我来叫你们,快跟我去吧。”
就这一句话的时间葶苈脑子里把事情理了一遍,脑海中大概已有些眉目,所以说到:“哥哥是一定要去的,不然真的动起手来,我们就没有办法了。但是玄玉必须即刻就走。”
“可是如果三弟四弟都不去,那我们到了山上也找不到草庐啊。”苏墨说到。
“这…”苏墨一句话点到了要害,所以葶苈脑子在飞快计算着整件事应该如何安排。但整件事中,这一点却无法破解。
这是只见庞秋然从青幔后卷帘而出,走到众人身边:“三弟将入口方向,那座山头位置清楚告诉我,我去试试,如若就算进不去那众渺阵里的草庐,也可以先到山中避避。”
“二哥,不是我对你有所怀疑,我俩不去,你们是肯定进不去的。”葶苈说到,“不过也无妨,如果能进到山里,也好。那么麻烦二哥和甘遂你们带上玄玉马上起程。”
“你放心,对于这个变故,你我心中都应该有了些眉目,但是,怎么应对,三弟,四弟一定万般小心。能用智,尽量不用力。”庞秋然手持羽扇行了个拜别礼,对着其余众人打了个手势。于是众人纷纷回到阁里去准备了。
兄弟二人还未待众人全部散去,已经跟随皂罄加快了脚步从小路往涟韵新筑赶去。
这一路似乎特别长,因为葶苈的脚下虽在行走,但心思却全在脑子里:馆中果然被人监视起来了,这一点是明确的,可是按照白篪的话来讲,监视馆中的不外乎是王家和董家两派人,所以除非是哪家的探子给六安王送了信,但究竟是哪家?按照朝野党派互利的原则来想,仿佛都不应该。
想到这儿,葶苈突然停了下来自顾的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皂罄和商陆被他这么一停,完全搞得云里雾里。纷纷疑惑的看着他。
“待会去到馆里,哥哥只用提剑威慑,我会尽量想办法阻止他们搜馆,但是如果不能,还请皂罄姐姐告诉白篪姐姐按照我得安排来做。一切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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