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北镇(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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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数月之后,府尹赵凭风才来复批,嗔怪他们本就败兵辱国才屯驻北镇,来时又拖延慢进,军纪松散误了日期,决定扣掉全部军饷拨付,虽不收没军籍,但按流民伐罪,捐税照常。

那时,白继忠知道自己身为副使没有战死沙场,又没有保全指挥使的性命,说是耻辱也好,算是罪过也罢,都不过分。

只是他心中黯然,当年的过命兄弟中,李天道已登基称帝,徐守一、刘鹤群也分立左右二相,却唯独将他抛弃在北疆。

白继忠想来只能苦笑,当初一个参军府的小小校尉,如今都凭着背景当上了乐浪府尹,居然可以对自己肆意折辱。

白继忠当时心存死念,独自大醉一场,便要悬颈黑王山,幸被路过的山人救下,百般劝解。

之后他想想这一镇的故人老小还都指着自己支撑,便暂且断了轻生的念想,咬着牙硬是挺了过去。

那年乐浪府回信时已值初夏,北镇早已过了春耕的节气,军伍带来的存粮和银钱也所剩无几,情势很是艰难。

白继忠为了活一镇人的性命,只好将各家金银细软之物集来到南边的村镇变卖,勉强换足了裹腹的粮食和来年的种子。

幸好这支军伍来后,民风整肃,附近山野流民见人烟兴起,陆续投附来二三十家,教授了当地入山摘野菜,捕禽兽的方法,军伍里的父母亲友又陆续从各地迁来了一些。

自那时起,白继忠带着镇里的男丁经年累月窝在黑王山里收获,再由妇人们将山野之物拿到邻镇的市集去换生计和用来捐税的布米,日子虽还得过,却清苦不堪。

这些年过来,虽然时常炊烟不接,但镇里各家各户始终支持着白继忠的管治,大多怜惜白靖仇这个生来没娘的孩子,可也有几户埋怨当初是因为要保住白靖仇不得快进,才开罪了州府,不但没有军伍的待遇,反而成了流民。

白靖仇懂事后,每当听到这般说法,心里就非常郁结,性格逐渐孤僻。

他身子软弱禁不起去山里折腾,只好自幼和镇里的姑嫂们学做一些轻松的手艺活帮衬家里,时间长了,练就了一副锻打首饰的功夫,十根指头拿捏出飞鸟花草来,精巧灵动,栩栩如生。

白靖仇名为镇长的儿子,过的却是天下最平凡清苦的日子,破旧的房舍、灶台、农具、火炕,只有他看到父亲和各家叔伯房中悬挂的清一色二尺三寸长的锥刀,才会想象一下当年父辈们在战场上厮杀的壮怀激烈。

无数次在梦中,白靖仇跟着父叔们金戈铁马,驰骋沙场,可即便是梦境也全部虚无缥缈,让他醒后难以细细回味,自是一番怅然。

永平九年夏末,大平开国皇帝李天道于中都长生殿薨,庙号太祖。第三子李求真进位太子第二日便在正殿扶柩登基,当即改年号为延平。

延平元年立秋时节,乐浪府忽然亲自派人送来一道公文,宣布北镇自此划归礼部饲司司丞、熊罴男闻羽食邑,上缴的捐税,原有的数额要走州府交国库之外,额外增收的三成则供给熊罴男。

当时,镇里见了公文人声鼎沸,叫苦不迭,又多三成捐税几乎断了镇里一半的口粮,很多户当即就想出走,可一来北镇偏远一时间不知该投何处,二来又舍不得白继忠的相待和当年同袍的战友,只得准备逆来顺受。

白继忠得知闻羽是闻若虚遗腹子,自是想到朝廷是要用这种办法惩戒他们这些捐弃主帅的罪人,心中倒也不觉得冤枉。

谁料延平元年入冬,北镇将要捐税之时,形势又随着一道新的公文有了转变。

熊罴男闻羽升为熊罴子,北镇成为他的供奉专享之地,不再向乐浪府捐税,原定捐税全拨熊罴子。此外,熊罴子怜恤北镇百姓生活清苦,决定将捐税减为原来数额的三成不到。

白靖仇听镇里的人说过,父亲当时拿着公文看了不下十遍,热泪纵横,感叹不已,当即带着镇里人在镇南庄稼地建了一个活祀,一年四季拜谢这个不曾谋面的恩主。

延平二年春,熊罴子闻羽平步青云,升爵为熊罴伯。他在开府中都之后又下一道恩赦,索性免除了北镇的所有捐税,同时指令北镇每年往中都进献黑山熊一只,不但往来可走官路有驿站接应,且每年可在熊罴伯府拨出佣金百两。

如此一来,不到千人的镇子,无论老幼人人年末可得金一钱。一钱金足可兑换一两纯银,自此衣食便少了许多忧愁。

镇里的人于是更加念熊罴伯的好处,自发筹出余钱给他那活祀庙里的塑像镀了彩身,每逢节气或镇中有婚丧嫁娶,都去供奉告报,如同祭告先祖一般恭敬。

白靖仇自小就喜欢到那庙里去,不是去玩,而是喜欢坐在那里看着熊罴伯的塑像。

他觉得这个人一出现,整个镇子里的人活着都有了一种信仰,哪怕日子过得依旧艰难,甚至更加危险。

上山捕熊之事甚为凶煞,黑王山里野兽横行,尤其是遇到大的熊罴,立身起来将有两丈,千斤多重,活脱脱的在世阎王。

因此,每年镇里总要折在黑王山几个男丁,不是失足山崖,就是为毒虫所伤,也有遇到熊罴后躲闪不及被一掌劈翻的。

白继忠头一年擒熊出山后,就给镇里定下了一个规矩,凡是折掉男丁的人家,除了每年按人头分的金子不变,每户多给一枚一两三钱的金簪,抚恤爹娘寡妇,补贴一些家用。

金簪就是白靖仇拿每年余下的佣金打造。

得了金簪的人家,知道是用自家人命换来的,都舍不得典当出去,只叫守寡的妇人好好存着,留个念想。

这就是开篇那首童谣唱的:妇人金钗贵,难买老少回。只有北镇的人才知道,那些金子里都渗着亲人的血。

这些年来,白靖仇手中每造好一枚新簪子,村南的庄稼地旁就会相应立起一座新坟。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手工匠,反倒是一个专门宣告死讯的仵作。

带着这种抑郁和悲愤,白靖仇的手艺愈发精进,打造的钗子足可以与帝京中大作坊的良品媲美,这钗子的名声渐渐在周边传了出去,有不少人愿意用二两金子来换,可却很少有人家愿意拿亲人的命去挣那余富出来的七钱金子。

白靖仇常常胡思乱想,觉得熊罴伯滋养着他们的生,也主宰着他们的死。

若说熊罴伯是一个阎罗大王,那么自己便是那勾魂的无常。他暗自慨叹,像自己这么晦气的一个人,居然能够娶到鹊儿这么好的女子为妻,或许上天到底不会让自己的生活一无是处,或许她是熊罴伯显灵专门赐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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