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幽兰(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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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前我跟朱道枫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巨石岛的蔷薇园。已经冬天了,花园里的蔷薇很多都已经凋零,枯败的枝叶在寒风中瑟瑟地抖,而且由于长时间没人打理,已经杂草丛生,看上去更加荒芜而凄凉。蔷薇的芬芳飘散在空气里,只剩最后一点腐朽的味道。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一个人,就会越长越美,若失去心中的爱人,就会渐渐枯萎。我觉得我所有热烈的生命已经绽放过了,现在就在枯萎,比这园中的蔷薇还枯萎得迅速和彻底。此刻站在花圃边,仿佛有一只手,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花朵的暗香被吹散开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朵蔷薇,我都是那么留恋。所以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以此来证明我的留恋。

“你来了。”朱道枫出现在我身后,是他叫我来的,说是有母亲的遗物交给我。可是一看到满园凋零的蔷薇,我就流泪。这才几天,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没人收拾一下吗?”

“连人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上花。”

“你父亲在不在,在的话我就不进去了。”

“不在。”

然后我转身看着朱道枫,好些日子不见,他瘦削得不成人样,脸上透着可怕的灰白,眉骨突起,眼神比这园里的蔷薇还凋零破碎,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的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可能是我的样子也吓到他,让他说不出话来。我的样子的确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来的时候我照过镜子,像个刚从棺材里拖出来的僵尸。我叹口气,低头从他身边走过,直接进了屋内。。他也跟着走进来。

我们在沙发上相对而坐,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可是他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坐在我面前像一棵秋天的树。纵然我还是一根藤蔓,却再也不可能跟他共同沐浴阳光了,仇恨的毒汁已经浸透我全身,过去我跟他明的暗的纠缠了十几年,未来纠不纠缠,两个人都不能好好活了,沾上我的毒他会死,离开他,我会死。

最后还是他开的口,“幽兰,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他目光散落在我身上,表情极度虚弱。

“没有。”我回答。

他咳嗽了起来,看样子是生病了,说话显得很吃力:“早知道,当初被你杀掉就好了,不用现在承受这痛苦,这是谁的错啊,我是无辜的,你也是,可老天爷却不肯放过我们……”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把我母亲的遗物给我吧。”我怕自己崩溃,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他的样子让我崩溃。

“好,你等会儿。”说着他就起身上楼,佝着背,脚步拖沓,像个垂垂老者。一会儿他下来了,手里提着个大箱子。他放到茶几上打开,里面全是衣物,都是小女孩穿的,还有书包,绒毛玩具,卡通形状的头饰。母亲始终以为她的女儿还只有十几岁,终于醒了,却选择了死亡……妈妈!我抚摸着那些衣物玩具泪如雨下。

“你真的要跟他结婚吗?”他没有顾及我思母的哀痛,开始逼问。

“……是的。”我的回答也很虚弱。

“你忘了曾经说过的话吗?”他顿了顿,目光突然变得冷酷,“我们是相互依存的,任何一个人离开,另一个就会不存在,你是希望我不存在于这世上吗?”

“……”

“你违背了诺言,幽兰。。”

“没有办法,要怪就怪你们家冤孽太深吧。”

“为什么一定要让上辈人的恩怨谋杀我们的爱情?”

“我们一家三口都死在你们手里,朱先生!”

“你母亲是意外……”

“朱道枫!”我一听这话就急火攻心,跳起来,围着沙发打转,像只受伤的小兽爆发出全部的能量,“意外,意外……什么都是意外,杀了人都可以说是意外,我现在杀了你,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意外?我杀你父亲,是不是也是意外?如果死的是你们家的人,你还会不会说是意外?!你会说吗?会说吗?”

“你现在就杀我吧!”他也站起来,直视着我,凄厉的目光穿透我的胸膛。这样反而给了我一掌,我倒退几步,几乎跌倒在地。

“我宁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愿意你被秦川利用,幽兰,你听好了,如果你觉得我们缘分已尽,你可以选择离开,可以跟任何一个人结婚,但就是不能跟秦川,如果你跟他结婚,我会恨你们,到死都恨你们!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们让我失去,我也会让你们失去,看谁失去的多!幽兰,你会后悔的,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想想我们的爱情,想想这个岛,这个蔷薇园,你不应该是这么没有理智的,我知道失去母亲让你很痛苦,可这痛苦一定要你毁了我们拥有的一切吗?我爱你,幽兰,哪怕我最终会恨你们,我还是爱着你,我会把这爱带进坟墓,就如你终究也会把你的爱带进坟墓一样,一定要这样吗?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却还要受刑,你让我受刑,自己不也在受刑吗?幽兰,看着我的眼睛,不要逃避,让你自己活着吧,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已经死去……”

他一口气说完,好像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可目光仍像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我黑暗的身体,照亮我,也让我得以看清自己,看清他,仇怨太深,我们不可能还走在一起。。永别了,我的爱情!

“我活不下去了,幽兰,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他突然把手支在膝盖上,抱着脑袋拼命摇晃,仿佛他的头就要裂开一样,那样子才真的像要死去。

“我……不想你死。”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死吗?”

“死是最轻的惩罚。”

“那最重的惩罚是什么?”

“让你‘失去’……”

“我想你如愿了。”

“我不得不这么做。”

“那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一个月后,我和秦川举行了婚礼。他没有参加,却派人送来蔷薇园的钥匙,以及产权书,他把蔷薇园转到了我的名下,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我和秦川。。我以为秦川会拒绝,没想到他很爽快地接受了,还冷冷地抛出一句:“只要是他的,我都要!”

新婚之夜混乱而麻木。秦川是投入的,拥着我如获至宝,仿佛我是价值连城的瓷,生怕不小心弄碎,沉浊的呼吸,巨浪般汹涌卷上来,毫无保留地将我漫了过去……黑暗中,我的叹息是忧伤的,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流浪者在萧瑟寒风中的呜咽,同样的岛,同样的蔷薇园,同样的房间,却是不一样的男人占有着我,激情的夜我没有绽放,彻底枯萎。而空气里仿佛还停留着他的味道,我细细咀嚼慢慢回味,心,在另一个男人的进攻下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

大颗的眼泪从我的眼中滚落下来。

“我希望你一直活着,而不是最后死在这个岛上。”这是那个让我的心死去的男人离开这座城市前跟我说的一句话,我一直没再见过他,包括婚礼上。后来听说他在香港定居,很少回内地,偶尔回来也是短暂停留。回来他也不住梓园,住沧海路的四合院。梓园在他离开前捐给了政府,现在已经被政府改建成青少年活动中心,我没去过,据说里面设施很齐全,城里的很多孩子每到周末就会被家长送去活动中心学特长,想想肯定很热闹。朱家还设立了青少年基金,用以奖励那些有特殊才能的孩子,政府为了感谢他们,就将通往梓园的那条林荫道取名为梓园路,在市区各大公共汽车站牌上现在都有梓园路的名字。曾经显赫一时的梓园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淡去,只剩一个路牌。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我怀孕了。。在临盆的最后两个月,噩梦常常来袭。我总是在午夜时分突然挣扎着坐起来,一种很不好的征兆,令我整夜难安。

这个孩子……会给我带来什么?

分娩是痛苦的,没有去医院,就在蔷薇园。不,这里已经不叫蔷薇园了,叫怡园,秦川改的。正是三月间,屋外的蔷薇开得最是热烈,整个岛都弥漫在迷惘的芬芳里,当医生将哇哇大哭的孩子从我体内带出,送到我面前时,我分明看到了一张蔷薇似的小脸,粉红粉红,带着血腥气。我很惧怕这种血腥,抽搐着别过了脸,不忍再看。

“恭喜你,秦太太,是个漂亮的千金呢。”接生的医生笑着跟我说话,她是秦川从善平的医院专门请过来的妇产专家。

我疲惫至极,虚弱得像要化在了空气里,空气中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窗外却飘进更为浓烈的蔷薇的香气,带着血腥的蔷薇……我自心底打了个冷战。

孩子被洗干净包好了,在屋外等得心急火燎的秦川来到我床边,抱着女儿喜不自禁:“好漂亮,幽兰你看,我们的女儿好漂亮!”

我的目光终于再次移向女儿。还是粉嘟嘟的小脸,黑亮的眼睛闪烁着星辰一样的光芒,一双玲珑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似要抓住什么,以抵御她对这陌生世界的恐惧。骨肉!这是我的骨肉啊……因为她的降临,原本轻飘的身体忽然被注入一种力量,让我活下去的力量,还有希望,而她还在啼哭,哭声勇敢而强烈。这一刻,世界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又一个生命的轮回在哭声中开始。。

猝不及防,我的眼中陡然漾满了泪水。秦川也是眼眶泛红,端详着女儿,声音哽咽:“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得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

“……叫若薇吧。”我微笑着说。

于是我们的女儿就有了第一份属于她的东西——名字。

她是在蔷薇的香气中长大的,身上除了奶味,总有着很好闻的蔷薇香气,秦川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将她高高举起,迷恋地闻她身上的味道。接下来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指间流过。很快女儿就三岁了。而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就如蔷薇的幽香,从未在我的生活中散去,我的,他的,犹如哀怨的鬼魂,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狰狞的面目之下,其实是我和他落寞哀伤的心灵。

听人说,记忆是渗透于血液的,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会加速它们的生长。如果人不幸与记忆分离,生命的迹象就会一点点流失、干涸,直到最后,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空气里。所以我一直将那些记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保持着它们的鲜活生动,哪怕让它们忍受着孤独的折磨,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在黑暗的地狱无限期地等待,我也舍不得将它们拿出来见天日,除了女儿,若失去那些记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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