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六章(1 / 2)
七月十九,大雨。
夜已经深了,徐卫书房里的灯虽还亮着,却有些昏暗。祝季兰拿开罩子,挑了挑烛芯,一边问道:“晚饭相公也没多少,我去下碗水饺吧?”
徐卫正在关窗,随口道:“不必,你先去睡吧。”祝季兰听了,又将书案上的东西检查了一遍,确认墨已经磨好,茶已经泡开,笔架上的笔也是徐卫最常用的那一支,这才离开了。她方才走到门口,听得后头相公说道:“不必担心,什么狂风暴雨我没经历过?”
季兰应一声,踏出门槛,替他掩上了房门。刚一转身,突感眼前一亮,随即一个炸雷在顶上炸响,着实吓了她一跳。
徐卫走回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白纸,用镇纸压住,取过笔架上的毛笔执在手中,一时不动。他自入仕,奏本原没少写,最开始是自己口述,让军中的文吏代书。后来也学着自己写,因为官一大,很多事务涉及机要,不要假手旁人。这么多年下来,饱学之士倒不敢当,但是粗通文墨还是没问题的。
独独这一本奏马虎不得,未必要字字斟酌,但却要写得合理合情又不矫揉造作。思之再三,他沾了墨,提了袖子,在纸上写道“臣自宣和末勤王之事,至今逾二十年。赖道君、太上、先帝及陛下之威灵,将士之忠勇,屡破顽敌,驱逐丑类……”
这文臣写奏本,务必都要引经据典,开头非得从古圣先贤的作品里引用两句,不如此便显不出自己的才学来。可徐卫是武臣,当然不用这样,连什么引经据典也免了,直接说事。甚至于文采也可以不顾,哪怕是写白话,只要能表示清楚意思就行。左右,也不会有人去苛责一个未及弱冠就举义起兵的人作文太直白。
“而今,女真数历大变,金主得国不正,自顾且不暇,遑论南侵?契丹东归,志在复国,倘国朝不犯其忌,亦当相安无事。天下渐趋太平矣。臣效命疆场有年,昔日未登宰执,每每亲临一线,虽身被十数创,亦臣本分。现年过不huò,难堪少年之时,近来旧创复发,以至行走迟缓,举箸提笔亦诸多不便。医者言,宜弃俗务,潜心静养。臣思之再三,伏乞陛下准臣卸一切差遣,以养残躯。宣抚司诸般事务,着宣抚判官及参谋参议等幕僚署理,当无妨碍。臣身受国恩,今上表请去,非不愿受驱使,实不济也。倘异日贱躯稍复,陛下有用臣之处,自当幡然而起,总戎就道。以上区区,惟陛下垂听焉。”
“太尉,天水郡公,川陕宣抚使臣卫,靖安三年,七月十九。”
一气呵成之后,徐卫放下笔,又仔细看了一遍,自认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吹干墨迹,装入封皮。执在手中,若有所思。
这道奏本一旦送抵行朝,引起震动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但皇帝和朝中那些人会不会批准,这很难说。诚然,他们都希望把自己弄下去,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说不定,他们还会以为自己在撒泼耍融,借此要挟,不管他,一次再准,我再奏一次就是。
正想着,窗户被大风吹得吱嘎作响。徐卫心头没来由得一紧,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倒不是为自己,而为两个兄长。他的“亲兄长”徐四被解除了御营副使的差遣,如今挂着宫观闲职,侄女在宫中境况又不好,嫂子的身体近来也一直欠安,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可更不好过的,应该是徐六了。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宰相独揽朝政,权倾天下,眨眼之间就从高高在上的次相弄到泉州作个知州……比如徐卫现在,虽然削夺了王爵,但到底还是川陕宣抚使,如果让他去作个知州,他肯定所跳着脚骂娘。所以,他宁愿直接辞职,也不愿意等人来一步一步往下搞。
担心归担心,可他现在身在川陕,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只能先顾全了自己,才能替别人操心。
又想一阵,起身吹熄了灯,屋子里归于一片黑暗。打开门,大雨正下得紧。
因紫金虎被免了“知枢密院事”的头衔,因此川陕宣抚司呈文中央便不能再用枢密院的青牌红牌,因此他的奏本一直到八月初才送抵行在。说来也巧得很,他奏本呈进宫中的时间,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按规矩说,奏本到了,先送到有司保管,要么次日,逢假就择日再呈中书宰相或者皇帝。但是,先帝肃宗赵谌在位时就有规定,几大宣抚司的急件,不分时间,直达中书。
他本子送到中书时,上到宰相参政,下到僚属都回家过节了,只留下了诸如中书舍人和知制诰在中书里,以备皇帝有事召唤。徐宣抚奏本送达,中书舍人接了,一看,是直呈皇帝的上奏,并非行文中书的公文。也不敢拆看,心想着今日佳节,无论什么急事,也要等到明日再说。便打算先留下徐卫的本子,那知制诰是个晓事的人,对最近朝廷内幕有一定了解,见是徐卫的本子,便劝说立即往宫里送,徐太尉上本,必无小事。中书舍人听了,一想也是,便送往了禁中。
尚书右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秦桧官邸。
秦会之在朝中行情看涨,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这府邸也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今日中秋佳节,前来贺节送礼的人倒不至于踏破门槛,但却把门子们忙得够呛。没奈何呀,咱们相公升了次相,上台执政,便说麟王折彦质也要礼让三分,何况这些朝官?
刚送走魏师逊,便又见一辆车快速驶来,本以为又是哪位官人来巴结,有眼尖一眼看出这是宫中的车辆,也不去迎,忙入府禀报。
车直接停大门口,帘子掀处,内shì省都知沈择几乎是跳下来的,你说他那小身板哪有这工夫?一落地就崴了脚,哎呦一声,慌得随他前来的小黄门一把捞住,连声询问。
“休聒噪!走!”沈择忍着痛,脸都扭曲了,在随从搀扶下,一跛一跋往里去。进了大门,那影壁还没过呢,秦桧就迎出来了。
见沈择这样,他惊问道:“沈都知,这是,怎么了?”
“真晦气!到你门前就崴一下!”沈择苦着脸道。
秦桧听得莫名其妙,这关我什么事?你在我门前崴了脚,难道该着落在我身上负责?只是沈择是皇帝和皇后跟前的红人,他不敢得罪,亲自伸出手去想要搀扶,口中道:“赶紧厅上坐着,看需不需……”
“不需不需!秦相,赶紧吧,圣上召见!”沈择甩着袖子催促道。
“圣上?有甚要紧的事?”秦桧问道。
“你别问那么多!赶紧地,跟我去!车都在外头备好了!”沈择有些不耐烦了。
秦桧方才回府没有多久,公服也是才脱下,见沈择这副模样,心知必有急事,遂道:“劳烦都知厅上稍坐片刻,我去更衣,片刻就来!”
“嗨!”沈择极为不耐地叹一声,一挥手,示意对方快去。随从把他扶在厅上坐定,他也来不及看看脚,一个劲地挥手“你们也抓紧,陈参政处还没人去呢,哎呦!”随从走后,他感觉脚上越发地痛了,不禁懊恼起来。这个徐九啊,大过节的也不让人舒坦!
不过,他到底上表说了什么玩意?把官家急成那模样?也不让自己看本子,就给撵出宫来,直叫请宰执速速到禁中议事。该不是……不会,他真要有异心,哪还会上本?那是什么事?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却见秦桧怎么还不出来?心头越发急了,就在那厅上喊道:“快去催催你相公,别耽误了大事!”
“都知稍安勿躁,有甚要紧事至于这样?”秦桧从后头转出来,幞头且抱在手里。
沈择一见,强撑站起来,那手跟泼水似地往外一劲儿地挥:“别磨蹭了,快走罢!”秦桧见真急了,大步就朝外去,沈择一见,尖着嗓子喊道“你倒是走了,我怎么办!”慌得秦会之又折回来,搀了他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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