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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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梓州,shè洪。

近来,这县城涪江岸边的百姓大多都已经知道,江心小岛鹭屿洲,住着一户特殊的人家。从哪来,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基本连几口人也不知道。倒是整rì地看见一个汉子,没事便在江边垂钓。遇到过往的渔夫船家,他倒也和颜悦sè而对,你若跟他打声招呼,他也点点头笑一笑,并没有多的话。还有人时常看到一个少年,在那院坝里打拳,耍枪弄棒,这在本地十分少见。因此都说他们是外乡来的。

反正,这一家人仿佛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他们家似乎从来不会离开鹭屿洲,rì常采买最先是一个仆妇,cāo一口浓重的外地腔,后来才换了一个本地口音的妇人。有些好事的问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倒是这家的女主人,是个好心肠的菩萨,三月三的时候,金华山道观作法会,这位夫人添了很多的香油钱,还向附近赶来乞讨的叫花子们布施了食物。可是,连观里的道长们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称“徐夫人”而已。

于是,根据有些零碎的线索,有人猜测着,这家怕是外来的富户,说不定是吃了官司或者惹了什么祸事,才专门避居到我们这里来。不过,即使打听也好,猜测也罢,这家人的到来并没有让shè洪这座宁静而淡泊的江边小城起多大的涟漪,不过就是给百姓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这种rì子,在大宋靖安五年的五月。有所改变了。

五月十五,在四川称为大端阳,反而是五月初五被称为小端阳。习俗也很特别,家家户户在门庭挂艾草。然后和面蒸包子,不似江南包粽子。而且这包子蒸来不仅是自己吃,邻里乡亲还要互相馈赠。

那县城里,到了中午时分,家家户户都摆开了饭菜,桌中间无一例外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过端阳节。再加四川天气热,所以街市少有行人。偶有几个贩卖瓜果的小贩。也是躲在yīn凉处,无jīng打采,慵懒地用篾扇驱赶着虫子。

此时,突然有人看见打北面来了一支队伍。前头几个穿黑衣戴纱帽的汉子举着牌。不知道写的是甚,顶着毒rì头一丝不苟地走。又近些,才发现在他们之后,是一溜滑杆,头坐着的人好气派。无一例外都穿青衣。或许因为热,没戴幞头,但翘的脚却穿着缎面的靴子。都不拿正眼瞧人的,个个靠在椅背。随着那滑杆一颤一颠。

当这支队伍通过街市时,小贩行人们早躲到街边去了。此时他们才发现,队伍后头还跟着挎刀执枪的军士。整整齐齐两列,怕是有百十人之多。

“县翁出巡咱们见过,头的太守下来咱们也见过,可都没这般气派。”几个小贩聚作一处谈论道。

“这是投哪处去?”

“没看到么?这是往县衙去的。”

升斗小民们从没见过这等阵仗,议论纷纷,却见那支队伍果然投县衙去了。再一看,咦,段知县几时出来的?正跟那儿打拱作揖呢。

shè洪段知县此时一身公服,收拾得整齐,正率领全班人马立在衙门口台阶下,拱手对那滑杆的人道:“天使莅临shè洪,实是荣光。本县谨以……”

结果,那滑杆的人也不下来,中有一个年轻些的,估计也就二十多岁,生得干干净净,唇红齿白,手里捏块方巾,正不住地擦着额头和脖子的汗,尖声细气地对段知县道:“你还是闲话休说,这天热得不行,快叫人备了冷茶来止止渴是要紧!”

段知县见对方如此托大,已然不悦,再听如此口气,竟像是使唤下人一般,心里便来了气。但说实在的,这些人虽然狗屁都不是,毕竟在御前当差,轻易不能得罪。遂客气道:“诸位若是热了渴了,不妨先下来,到衙门里凉快一阵,吃杯茶再去也不迟。”

那人听了,便不快道:“你拿出来不就行了吗?非要我们进去?”

这段知县除了当年考中进士,受皇帝赐见时见过内侍以外,从来没有目睹过这些人的“风采”,因此这会称听他不yīn不阳的语气,大热天身也起一层鸡皮疙瘩。正要说话时,忽听前头一人道:“罢了,是段知县?”

段知县忙前去,只见说话那人年纪大些,估计该有个三十来岁,肤sè要深些,除了没胡子以外,倒是十足的男人,说话也不扭捏。段知县一前,就发现他腰里的金带。

宋代对各级别官员的区别,不像后代的明清那样,有补子可以区分。它主要是依靠官服的颜sè,以及腰里系的束带形质重量来区别。比如徐卫,他是三品以高官,所以穿紫sè,又因作到了武臣的极致,所以系武臣最贵重的二十五两御仙花金带。

因此,遇到来路不清的官员,先看服sè再看带子,基本就能判断出级别,虽不中,亦不远。只因来的是内侍中官,段知县不太清楚服sè的区别,所以就一眼看在了金带。但仔细一瞅,那又不是“真金带”,而是“涂金带”,所谓“涂金带”,就是在“银带”面涂了一层金。初时看不太出来,但如果使用得久了,有些磨损,还是能一眼看出端倪的。

既然是涂金,那就属于低级官员,同侍省的都知,也就是最高长官,也止为正六品,你这用涂金带的怕也不过就是仈jiǔ品,级别还在知县之下。

看到这里,段知县语气也就平常了,道:“正是本县。”

“此番我身负皇命而来,客套虚礼就免了罢。你何知徐卫住在何处?”那内侍问道。

段知县听出些意思,对方小小中官。竟直呼徐太尉名讳。若非是太过骄横,那便是有恃无恐。当下也不敢大意,遂答道:“徐太尉自去职后,隐居在本县境内。距此不足三里地。涪江江心小岛,鹭屿洲便是。”

那内侍听了,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有劳段知县引路,让我赶紧了了差遣,好回去复命。四川这天气,实在是适应不了,太热。”

段知县有些犹豫。我堂堂知县,一地长官,通过十余年寒窗苦读,博得正经的进士出身。你区区内侍,岂敢驱使我?便没有功名,只一读人,也不当如此轻慢。但对方是天子使者,御前行走。还是不要得罪。再说,我若跟去,至少也听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念至此,遂道:“也罢。”语毕。便叫衙役们准备凉桥,这是不想失了身份。

那最先跟他说话的内侍见状。不耐道:“你不说只有三两里地?那走过去便是了,还坐什么轿?”

段知县充耳不闻。倒是后头那内侍回头训斥下属道:“不可造次。”

等他轿子准备停当,坐了,又到最前头,队伍这才出发。沿着街市往金华山方向去。果然只三里地,眨眼就到涪江岸边,惹得那扭捏的内侍又嘀咕一回。

到了江边,远望那江心小岛,果是仙境一般的所在。这年长些的内侍笑道:“徐太尉还真会挑地方。选得如此景致,许是想逍遥自在过活。”说到这里,他转过头,问段知县道:“徐太尉近况如何?身体可大好了?”

段知县答道:“徐太尉自到shè洪,本县只跟他见过一面。近况,不太清楚。”这倒是实话,他自从回跟李莫李知州了一回岛后,再也没有去过鹭屿洲。一是因为徐卫说了,让他们少去,二是因为他本身也不想跟徐卫走得太近。

那内侍也不多问,见江边小码头拴着一条船,道:“我们便坐这船过去,可有会摇船的?”

“来人。”段知县唤了一声。他那抬轿的汉子里有一个自小在江边长大的,听了话便利索地解了缆绳跳船去。先伸出手去扶了段知县船,这才来扶几名内侍。船虽然不小,但也只能装得下五六人,这随内侍来的军士们是不得了,只能在江边候着。

水,那轿夫有意卖弄,因此把船摇得离弦之箭一般,这几个内侍虽说是江南来的,可平时连宫门都不大出,哪涉过大江大河?除了那年长些的,其他几个都吓得“花容失sè”,训斥起摇船的来。

没奈何,慢悠悠地摇到那岛处,小心翼翼地请了这些差们下来。一沾地,几个内侍是感到踏实了。其中有一个背着匣子的,岸后便将匣子解下来,捧在手里。几人都整理衣冠,便沿着石板路,投徐卫的“别墅”而去。

因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这一行人踏着石板路,一直走到徐卫院坝里,只见堂屋门大开着,里头一桌人围着桌子吃得正香。大概是其中有人看到了外头的情况,一提醒人,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出来。

很快,便有一人起身,绕过桌子,跛步而出。跨出堂屋,到了院里,就往那院坝中一站。众人看去,但见四十多岁,正当壮年,竟有七尺身长!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高额挺鼻,端得是好相貌。更兼皮骨强劲如铁,一看便知,非终rì坐而论道之生辈。

但人靠衣妆,佛靠金装,再看此人行头,却实在不济。身就一领黑sè直裰,扎条布带,脚下一双最普通不过的纳底布鞋,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内侍们看到有人出来,本以为是徐卫,观他容貌也确实像,可再看衣着,又不敢相信。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自处。

倒是段知县见状,回过神来,前道:“下官见过太尉。”

“县翁不必客气。”徐卫笑道。

那几个内侍这才醒悟过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低下头去,执礼道:“见过徐太尉。”

徐卫还礼道:“客气,不知中官至此,所为何事?”

这算是明知故问了,那年长的内侍遂介绍道:“小人梁进。入内内侍省东头供奉。今番是身负皇命,前来向徐太尉宣读天子诏。”

徐卫听了这话,忙侧过身道:“既是如此,几位里面请。待我准备接诏。”语毕,自转身勉强入内,吩咐家人速速撤了酒饭,腾出地方,更衣接诏。

家人七手八脚,一阵风的撤了桌,徐卫和正室张九月一个是命官,一个是命妇。不比常人,还要去更了衣冠来。其他人也不能干等着,这接诏是一件非常庄重而神圣的事情,你方才还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满嘴油腻就接诏,这可是对天子不敬。遂都去漱了口,抹了油嘴,把衣帽打理整齐了。

然后等到徐卫张九月盛装出来。全家人朝南拜了,那梁供奉方才从下属手中捧过诏,展开读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太尉。天水郡公徐卫,虽数有大功于朝廷。然任内,引契丹东归。致使今rì沿边纷争四起。军民不安,朕念汝昔rì功劳,不忍责罚过甚,免太尉阶,谪武安军节度使,降永昌县公,比照阶官给半俸。汝当自守本分,勤思己过,勿负朕望。钦此,靖安五年四月。”

那梁供奉宣完,收了诏,双手呈过去:“徐节使,接诏。”

“臣徐卫,接诏,谢恩!”徐卫朗声道。语毕,再拜,起身,俯首,一拐一拐前接过诏。他倒是镇定,可就惊到了旁边一个人,谁?段知县。此时,这位本地父母官正暗呼好险!当rì他陪李知州来拜望徐卫时,就曾对李莫说,徐卫如今已经去了职,威风不在,何必与他如此亲近。李知州还不信,说什么这江心小岛是困不住徐卫的。现在如何?非但去了职,更遭圣贬谪,看来是要倒霉了。

却说徐卫接了诏,请到那神龛前供起,便回过头来招呼几位内侍坐下,又请了茶。便问起天子起居来。

那最是扭捏的中官听了,便笑道:“徐节使果是忠义,被贬之下,仍不忘问天子安。”

“此人臣本分,岂敢因遭贬而忘却?”徐卫道。

倒是梁进好似见过些场面,制止了下属,对徐卫笑道:“节使也不必惶恐,圣虽贬你的官,降你的爵,但对节使还是爱护的。临行前,圣还再三交待,让小人探视节使的旧伤可好全了?”

徐卫朝南一拱手,谢了赵谨,这才回答道:“唉,说来也叫人懊恼。这一身的战创,总不见好,只是闲下来后,比在陕西轻松一些,倒是自己能走了。就是这手还不太利索。”

“哦?”梁进打量几眼,也不多问,只道“既如此,节使且安心休养便是。听说,节使自到这shè洪,便隐居于岛,不见外客,终rì只垂钓取乐。想节使当年,披坚执锐,纵横疆场,如今作这渔夫状,岂不寂寞?”

徐卫闻言大摇其头:“阵半生,杀人如麻,虽说是为国尽本分,但始终是作孽。这余下时光,便只清心寡yù罢了。”

“哟,节使这是信了道了,还是信了佛了?竟有这般菩萨的心肠?”那扭捏鬼又道。

“当不起。不过住这玉京观下,受些熏陶罢了。”徐卫轻笑道。

又说一阵话,几个内侍不过都是旁敲侧击,问徐卫这一段时间的举动,探听他的想法罢了。徐卫何等人,能让你套出话去,真个说得滴水不漏!找不出丝毫破绽!硬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淡泊名利,逆来顺受的“孤舟蓑笠翁”。

对方见也问不出什么来,再加一路从梓州赶过来,连午饭也没顾得吃,徐节使又不招待,肚子没货,便要告辞离去。心下却嘀咕,不是说徐卫是个通达世情的人么?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正道了别,yù走还留时,徐卫已道:“几位请稍待片刻。一直以来,徐某忙于军务,甚少读。不管是太,先帝,还是今,都每每嘱咐要多读些,多练些字。近来闲了,还真就读了几本,又练了几天字。圣诞辰将近,臣抄了一篇古人的祝寿赋,劳请几位中官代徐某敬呈君前。”

那扭捏鬼又想挖苦几句,倒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算了,当年叱咤风云的徐郡王都混到这步田地了,咱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可以。”梁进看着徐卫道。

“只是。徐某腿脚不便,一来一去费些周章。能否劳请……”徐卫道。

梁进直视着他,片刻之后,点头道:“无妨。小人随节使去取。”

徐卫笑笑,侧身道:“请。”

“节使请。”梁进不前。

徐卫见状,让家人下去,便领了梁进往后院去。他这房舍其实并不轩阔,出了堂屋往后,几步路就到房。到了房中,他请梁进暂坐,自己则拐到架前。像是在翻找什么。梁进无聊之际,打量他这房,随口道:“节使戎马半生,如今折节读。难能可贵啊。”

“不过是遵从圣教诲罢了。”徐卫答道。说完,似乎找到了,便捧了一个盒子出来。约一尺长,七八寸宽,颇厚。他拿在手里,好像还有些分量。梁进看在眼里,并不去问。只见徐卫过来,坐在旁边。将盒子放在几,道:“就劳烦梁供奉。代为转呈圣,言臣祝寿之意。”

“好说。好说。”梁进说话间,伸手打开了盒盖。眼前顿时黄澄澄一片!祝寿赋,是有的,但是它躺在一盒金锭之。

梁进很快就把眼光从金锭拉了回来,看着徐卫,似笑非笑道:“节使这是什么意思?嫌祝寿赋不够分量,还要进献给官家这么多黄金?”

“圣对臣之厚恩,又岂是金钱可以度量?”徐卫笑道。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小人便不懂了。”梁进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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