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章 最后时刻〈完〉(1 / 2)
在唐成满心的期盼甚至是咒骂声中。头顶上那方白亮亮的日头总算是从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落了下去,持续整整一天的喊杀声终于结束了,灯树上盛放的灯火在皮帐里迎着透过些许缝隙钻进来的夜风微微摇曳,拖出一条条明暗错灭的影子。
灯树下坐着的是两个身心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人。
无声的沉默了许久之后,平措达舔了舔不管喝多少水下去依旧干裂着的嘴唇问道:“大人,上国援军已经走到哪儿了?”,声音干涩,就在这段时间里陡然白起来的头在明暗的灯火下份外醒目,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隐隐散出一股因久未沐浴而累积起的血腥汗臭气息。
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平措达每天以近乎肉眼可见的度在苍老着,分明是五十多岁的人,现在看着已是白苍苍的七旬老者模样,而其在唐成面前无需掩饰的疲倦就如同灯树最上面的那盏油灯,也许在下一刻就会油枯灯尽,“上国传递紧急军情有羽书可用,换人换马却不停军书,一昼夜能跑得五百里。而上国应援饶乐的大军也尽可就近从幽州边军调拨,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司马大人再催催吧,儿郎们实在是撑不住了”,言至最后时。平措达的声音已几近哽咽。
自两军正式接战以来,今天已经是第十六天了,从第一次接战就已看出了联军的打算,害怕着夜长梦多的契丹人攻势之猛远出唐成乃至于平措达的预料,且这种疯狂的攻势从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减弱过。
尤其是近三天以来,眼瞅着时间越拖越久,早已开始疯的契丹人在作战中已经不计伤亡只图尽快结束战事。
仗打了十六天,喊杀声也持续了十六天,从早到晚周而复始,以至于唐成现在都已经形成了惯性,当太阳还在天上时若是没听见喊杀声甚至连想事情都很难集中精力。
十六天里他已记不清看到了多少次流血,两军接战最多的那几片草原上早已被血染红,因为血流的太多,草原无法吸纳之后便淤在上面将这几片地方浆成了一片湿滑滑的血地,一脚下去,半只吉莫靴立时就是红呼呼的一片。
同样的,十六天下来唐成也已经记不得看到过多少次死人,只要天还亮着这样的场景就每时每刻都在生着,以至于他现在再看到死人时已近乎麻木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
炼狱般的十六天熬下来,唐成跟平措达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乱蓬蓬的头,乌黑的眼圈,高高凸起的眼袋,眉眼间已经凝固起来的无穷倦意,还有那皱成一团的官衣,他的身上也同样散着跟平措达一样的臭味,这使得他在与之对坐时根本闻不到对方身上的怪味了。
唐成没有直接回答平措达的问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嘶哑着声音反问道:“我部还能坚持多久?”。
“两天,最多两天。若是两天之后上国还没有援军到,那也就不用来了”,说完这句,平措达站起了身子,“我还要去看看儿郎们,告辞!”。
在这个仅有两人的皮帐里根本无需掩饰什么,所以向外走着的平措达彻底塌下了腰,看着他的背影,唐成脑海里下意识的浮现出“日暮途穷”这个词来。
“放心吧,两天之内必定有大唐援军到来”,将将走到皮帐门口的平措达闻言既没回身也没说话,只是塌下的腰猛然挺直了几分,随即一顿之后掀帘出帐而去。
对这个素来只报忧不报喜的老人,唐成心里充满的只有尊敬。他知道平措达已经竭尽全力了,联军也已经尽全力了。若不是三部贵族及龙门奚根本已无路可退,若不是联军军士们身后住着的就是他们的父母妻儿也退无可退,若不是饶乐人骨子里的确有着野狼般坚韧的血性,若不是有平措达及图多真这批堪称杰出的将领,这场以寡敌众的战事根本就坚持不到今天。
三残部连前些日子才放归的娃儿兵都已再次征召,潜力实已到了榨无可榨的地步。即便这次能从契丹狗爪下侥幸逃脱,饶乐五部也已从根本上伤了元气,没有个一二十年别想恢复过来。
“两天!”,平措达留下的这两个字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唐成心头,压的他想站都站不起来。
饶是唐成的性子再坚韧,现在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此刻腔子里随着一缕缕绝望同时涌现出的是山崩海啸般说不出也无路泄的愤懑。
饶乐人尽力了,老子也竭尽全力了。我爱大唐,大唐为什么不爱老子!
由图多、俙索、多莫、平措四部族长与贵族们联署的请求内附文书早已一式两份分别送往了幽州大都督府及京城长安,有这份文书在,朝廷出兵饶乐已是名正言顺。
他以一孤身而入饶乐,殚精竭虑逼迫说服四部申请内附,为朝廷营造出堂皇正大出兵饶乐之局面,更可使大唐唾手可得千里山河;为阻契丹人抢先下手以替大唐保下这千里河山,更强力扭结起数万奚军血战十六日,为此他不惜离妻别子,两过家门而不入;不惜投身于尸山血海夜夜噩梦,不惜耗干心血以二十之龄便鬓生白,苍天可鉴,日月可证,我唐成对大唐的这一腔血诚实是流干了、洒尽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出兵???幽州大都督府辖下分明坐拥着十二万闲养的边军,分明只要出兵几万人就能尽收饶乐,拓边千里,将大唐边防由长城前推至契丹边境,一改被动防御的窘况为大有可为的进攻防御,秣马草原彻底打断契丹人试图崛起的脊梁……难倒这些关系到大唐百年大计的好处你们这些狗日王八养的都蠢到一点看不见?为什么还他不出兵!!!
大唐是天下人的大唐,大唐也是他唐成的大唐,任他谁都没权利糟践。你们寒了老子的心,老子就要你们的命来填,等着,都他等着,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黄河奔涌般卷天漫地的痛心与愤懑过后,唐成心中勃勃生出的是无穷的含恨,在此之前由扬州生出的理想有多强烈,那现在的恨意就有多深沉,为了理想的追求与实现他可以吃下任何的苦,但他也绝不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糟蹋他为理想付出的努力,糟蹋这百年间无数百姓用血泪拼搏积累起的煌煌大唐。
为此,他将不惜以一生的时间为赌注,苍天可鉴,日月为证,所有导致此事功亏一篑的人都必将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不知在皮帐中默坐了多久后,唐成才叫进同样疲惫不堪的郑三吩咐了些什么,随后郑三便向南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的厮杀声依旧开始于清晨,结束于日落,只不过跟前面那十六天相比,这一天流的血更多,死的人也更多,那些满身滴血的三部将领们面对唐成时也越沉默。而他们眼神中的变化也更加明显。
第十八天,也就是平措达所说的最后一天清晨,同样也已疲惫不堪的契丹与沙利联军似乎感受到了胜利的召唤,攻击越的猛烈,时间将到正午,联军本已被压缩到极致的最后防线已频频告急,全线崩溃只在顷刻之间。
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鲜血的唐成停下手头的事情向毡车走去,随后,他登上毡车车辕,却不是向前北望,只是转身向南。
向南。只是向南。
毡车不远处,数个刚刚退下来、满身血葫芦一般的三部中层将领也没去看摇摇欲坠的防线,他们的眼神里就只有毡车,以及毡车上那个同样疲惫不堪的身影。
这些人的眼神里满溢着嗜血的绝望与疯狂,就是他,就是这个táng rén司马说唐军一定会来,就是他领着那些狗屁的军法从吏们不断的鼓动不断的督战,就是他把一批批的奚人子民送到了契丹人的屠刀下。
要不是他许下的希望实在太美,要不是他组织起的鼓动与督战,奚人们本是可以早些投降的,即便要承受屈辱,即便是以后只能做奴隶,但毕竟大家总能活着,但是现在……
唐军是不会来了,绝不能让他这个唐官再溜回贼唐继续做官享乐。
舔了舔如枯木般的嘴唇,这几个血葫芦交换了一个穷途末路伤狼般的眼神后,没有人说一句话,却都不约而同的拎起滴血的弯刀向毡车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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