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利刃穿心(1 / 2)
范文采踉踉跄跄走在雪地里,脚步虚浮,却是竭力跟上前面几个同样在林中穿行的女真人。在他身后不远处,也有几个女真人慌慌张张地在雪地里艰难迈步,不时地跌倒,又再次爬起。这样的场景,在群山之中随处可见。范文采夹在其中,毫不起眼。</p>
范文采身穿一件肮脏不堪的棉袄,都看不出原来的布料颜色,被积雪一衬,愈发显得龌龊不堪。那前后衣襟处被枯枝挂出几处破洞,露出同样是黑乎乎的棉花,看样子不是新破的,袖口油腻腻地几块斑痕,也不知是那年那月留下的。范文采这身打扮,倒不算是刻意装扮,因为,当初范文采出现在范文程面前时,就是这副模样。</p>
那范文程虽然在千山堡山中种地,同样是没了大户人家的日子,但却能分到几丈布料,这衣服总算要比兄长要看着顺眼些。这两位昔日富裕之家的子弟,如今际遇有了偏差,却都饱尝了生活的艰辛。不说范文采一路冒死寻亲,单那范文程,那身衣料可也舍不得穿,倒正好有新衣给了范文采换上,才不至于一副邋遢样子出现在苏翎面前。</p>
当然,此刻范文采穿的这件,倒一直没扔,两兄弟抱头痛哭之余,发誓要永生不忘这段潦倒日子,专门留下这件棉袄以示警醒。此时却让范文采重新利用上了,至少,这若是有所疑心的话,这大小胖瘦非常合身的棉袄,不会让人觉得是临时寻来假扮的。</p>
类似范文采这等叫花子都不如打扮的,可几乎都成了那些忍饥挨饿的女真人的标准装扮,甚至还有直接裹着件兽皮便算做冬衣过冬的。这些人概无例外地都奔向浑河、苏子河河谷地带,那里是唯一还能寻到吃食的地方。</p>
这些算不上挑选出来的女真人,是本弃置在一堆无头尸首之旁的,再加上熊熊燃烧着的大火,很快便认清了形势,不论是否有亲朋好友能够投奔,只要还想活着,不在此地被冻死、饿死,便只能往一个方向爬去。</p>
范文采挑选的路线、时机,倒也不早不晚,待行得三天,便寻到了那些八旗武官留给其接头的地点。按范文采的说法,本不必回去报信,这泄密的可能可要比得到准信要大得多,再说,这范文采本就是掳来的,这一回去,就算想让其回来报信,可也未必真愿回来。但那些八旗武官既然谋划出这一招保命的法子,这想得怕是要比范文采说的多上百倍,这末了还是留了个地址给范文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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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采尽管将信将疑地与那孤零零住在山坳深处的几户人家联系上,但很快便确信自己已经安全了,因为其中一座木屋里,果然便是当日他曾见过的人。这一番询问、交待不必细说,范文采立即百年受到了优待,那人中箱中翻出一件狐皮袍子,给了范文采换上,这人立刻便就显得精神了。随后,那人便带着范文采于第二天便进了界凡城,第三天又住进萨尔浒城内,在镶蓝旗的驻地歇息下来。</p>
此时已是二月初七,萨尔浒城内是一片慌乱,不断有紧急被召集而来的八旗兵丁进驻营地,显然,八旗已经再集结人马,那些被放回各自牛录的士卒们,此时才带着更多的传言进了萨尔浒,很快,萨尔浒城内,便流传着各种不同版本的消息。</p>
范文采进如镶蓝旗的营地时,才知道在萨尔浒城内,八旗各自都只保留了一千多不到两千人的常驻兵马,大概是为了均衡,这个数目,似乎是各旗旗主们总算达成的一致意见。当然,在城外、山中等地的纷争、抢夺那是不会摆在桌面上来说的。如此一来,这萨尔浒城内顶多也只有一万多八旗兵,这算是消耗粮食的最低限限度。</p>
范文采在营地吃饭时,立即意识到萨尔浒城内缺粮缺到何种地步,因为他这份食物,还是那几名武官们均出来的,这食物已经实行了严格的配给制,每一名武官、士兵,包括战马的马料,都是定量供给,那分量只能半饱而已。这顶多算是吊着性命,范文采倒是立即回想起自己兄弟范文程家中的伙食,虽然也是粗燥,但余粮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再加上范家兄弟出身卫所,这武艺也是有的,倒不仅仅是书生,范文程家中腌制的野味可也挂满了横梁。</p>
再看看这镶蓝旗营里,连块新鲜的兽皮都看不到。一问,才知这附近山中的野味,早就被饿急的了八旗兵捉个精光,更别说这两条河谷之中,仍然还居住着近十万人左右的女真人。去年苏翎所部那么一折腾,且不说那存粮被毁,单说那后来补种的粮食,到秋季收成时,还不及往年的三成。</p>
这两条河谷之地可是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国的粮仓,这些百姓早已习惯了农耕,粮食可是主要食物。这一减产,注定最多只有三成的百姓能够熬过这个冬天,其余的,可就要恢复早年的渔猎生涯了。但这狩猎活动,可是要划分范围的,往年女真各部都是分散而居,这狩猎范围有各自的山林区域,自然可以养活各自人口。可如今努尔哈赤聚集了这么多人口,这山中猎物,可就远远不够了。</p>
早在入冬后不久,这附近山林里便再也寻不到猎物的踪迹,倒是猎人的脚印随处可见。于是,八旗旗主便不得已命令各自属下牛录们,带人前往更远的山中狩猎,以便带回更多的食物。这可也是八旗之间争夺牛录人口的一个原因,当然,争斗中被杀的人口,远远不及半途之中倒毙的人口。</p>
得知此事,范文采倒是怀疑那些女真百姓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因为那些武官说过,这萨尔浒城内几乎囤积着去年所有新收的粮食,至于那些百姓如何活下来的,倒也没人多问了。范文采想起牛毛寨余彦泽军中的伙食,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半块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饼子,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p>
范文采既然再次回来,必然带回了好消息。除了那约定的方式不变之外,范文采更是着重讲述了余彦泽军中的伙食、待遇,甚至连军饷数目,也是说得清清楚楚,那些田地、房屋就更不用说了。这第一遍只在初见那人时说的,这第二遍,便对着十几名武官讲述的。范文采注意到,那些武官的服饰,可是八旗均有,看样子,这些低级武官,可不仅仅是镶蓝旗的人。</p>
此事人命关天,想必范文采的汉人身份起了不小的作用,再加上范家原便是大明士绅的身份,而范文程又明显被扣押在千山堡,这件差使,便只能落在范文采的身上,或许还的加上范文采在镶蓝旗当差的表现。</p>
苏翎所部的外围杀戮行动接近尾声时,这进一步的“袭扰”之战,却让范文采立了头功。</p>
为了安全起见,范文采这步棋,只单独设立的。李永芳的属下其实也接到了明确的命令,不仅要执行破坏任务,还可在时机恰当时,与范文采联系上。不过,这些人知道范文采,范文采却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这双方只约定了暗号,但主动权却在李永芳属下的手里。</p>
范文采将带来的消息全都告诉了那些八旗低级武官们,然后便默默等待这些人商议,良久,才得到结果。然后,范文采便将在萨尔浒、界凡等城内实施破坏的任务,交待出来。这些任务与那些潜入的女真人一样,最大的目标便是烧毁屯粮,其后的暗杀武官、策反百姓等等,倒都算是顺带之事。</p>
而范文采带来的消息说,只要毁掉粮库,这些八旗武官以及士兵便算是立即成为苏翎一部,不仅会享受一切待遇,还可立即逃往千山堡,这一战便无需他们参加。到时候是继续当兵,还是回去种地,悉听尊便。且可以为这些官兵提供南四卫一带的土地、房屋定居。</p>
与此相对应,自然是暗中流传的那些赏格。这当然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但在如此的情势下,哪个官兵不会在心中琢磨一下?何况在所谓后金国里,这些人本就没什么利益可言,大头可都是八旗旗主之类的女真贵族拿去了。范文采带来的消息,即是说这些官兵不再担心会受到惩罚,即便其中有不少当初在沈阳、辽阳杀死众多明军之人,且从此能过上正常日子,这对大势已去的八旗官兵而言,可是足够有力的诱惑。</p>
当然,赏银也是不会少的。这只要烧毁了粮库,武官赏银二百两,士兵一百两,且一旦到了千山堡境内,便立即兑现。说到这一步,范文采的差使便算完了,下面只看这些低级武官如何选择了。</p>
天启二年二月初十,萨尔浒城内的八旗兵首次作出反应,由八旗旗主共议决定,派遣一万六千八旗兵马,前往赫图阿拉一带试探明军反应。这回依旧是均分,八旗每旗各出两千精锐,共同出兵。想必这回明军大军挺进赫图阿拉,也令八旗旗主之间的争斗得到缓解,不过,八旗旗主可一个也没留在萨尔浒城内,各自带两千人马出城。或许是担心这留在萨尔浒城内的八旗旗主,会借机占领全城、挟持努尔哈赤以便继承大统之故,这怀疑的种子,可是依旧在生长。</p>
此时萨尔浒城内,经过几日紧急调遣,除去那一万六千八旗兵马,倒也剩下一万多人,这再加上沈阳城内的部分,可算是全部后金武力的总数了。至于那消失的部分人马,大多是被放归各自牛录之后失去战力的,这要么死于争斗,要么干脆就是饿死了,还有不少是受不了饥渴而携家远去,不知在哪座山里苟活去了。</p>
八旗旗主既然出城去了,这城内的八旗兵可就没了头领,不过是在各自营里待着,除了在城墙上例行巡视,倒也不敢在城内乱走。八旗之间的残杀,怕是出了努尔哈赤不知,其余的包括女人孩子,都是清楚的。</p>
萨尔浒城内的粮库,还有数万石屯粮,因实行严格配给,倒是消耗不算快,这可是后面几月唯一剩下的粮食了。或许八旗旗主们已经在商议,在开春之后,要如何去觅取粮食了。不过,此时这城内粮库,依旧是由八旗各自派兵看守,为防“监守自盗”,这每一处出口,都有八旗的人混在一起守卫。因在城内,这总数也不过二百多人,怕是防“家贼”要多于防外患了。</p>
二月初十午时,算算那八旗旗主带着一万六千人马,也已过了界凡城,这自卯时不到出城,到午时也该走出五六十里了。这正值八旗各营值守的武官带人前往粮库领取粮食之时,却突发意外,那领粮的几个武官一声呐喊,身后忽然涌出上千士兵,均全副甲胄,看装扮,是各旗均有,但每人的左臂之上,都扎着一根白布条儿。这上千官兵一声呐喊,便旋即攻破守护粮库的防线。那二百人哪里是上千人的对手,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守卫便被砍翻了数十人。这事发突然,且又都是穿着自己人的服饰,那哪儿分得清是敌是友?剩下的守卫一哄而散,各自逃亡本营报信去了。</p>
那上千扎着白布条儿的官兵杀散守兵,便一齐涌入粮库,那粮库之内可存着不止是粮食,什么布匹、火药、桐油等等,那是一应俱全。这都得怪八旗之间的争斗,按说这易燃之物自然要分开存放,可这些作为为数不多的财物,要想不被别旗拿走,便只有放在一起统一保管。</p>
这下,这上千官兵只需砍断门锁,搬出几大桶油来,再加上几十匹布,一泼,旋即点燃,熊熊烈火立即冲天而起。至于那油库、火药存放之地,那就更简单了,点燃就赶紧跑便是。这要不了半柱香的功夫,整个粮库全都是烈焰升腾、浓烟弥漫,这在几里地之外,便能看见,倒让城外的百姓愈发慌乱,立即四散奔逃,还以为是大明管军攻城来了。</p>
萨尔浒城内原本驻扎着一万多八旗兵,本就各自带着传言来的,且又相互提防着,那些逃散的粮库守卫们,一回到营里,便禀报说有别旗人马抢粮。这慌里慌张,再加上惊吓,可没一人说对了情形,无一例外的,说得都是一向是死对头的旗号。那八旗旗主也是兄弟,这相互争夺、明抢暗斗,可从来没讲什么兄弟情义,这下属的武官可一样是仇恨戒备心重。</p>
这一禀报,各营留守武官立即召集兵马,便往粮库奔来。这还没到,便看见浓烟烈火,这可是唯一剩下的粮食了,这又气又急,再加上沿途有不少尸首,其中便有穿本旗装扮的,这更是怒火中烧。那萨尔浒城中八旗设营的方位,可也是有一番讲究的,至少暗合着相互警戒之意,这一集兵,各旗可都是一样,到了粮库附近,果然见对头正带兵杀来,那满脸杀气,一看便是起了杀心。</p>
这不论是谁先看到谁,也弄不清谁先动得手,总之是一阵乱箭飞过,双方都有人马死伤。这下可就点燃了战火,八旗兵马一阵混战,都弄不清周围到底是谁在跟自己动手,总之只要不是本旗人马,便一律放箭射杀,一时间,往日积累的仇恨、平日间攒下的间隙、还有那粮库被烧的恐慌,一齐发作,此时根本无法停手,你不杀我,我便杀你,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机会说话。</p>
这边八旗混战,那些扎着白布条儿的上千官兵,却早已离开粮库,直接奔向努尔哈赤的大宅。</p>
这是出乎范文采意料的决定,既然要反,便一不做、二不休,做下更大的功劳,才能换得日后的平安、富贵。这努尔哈赤属下的富贵,可都是靠杀戮取得的,此时后金国可远远达不到大明朝靠贿赂、走门子便能飞黄腾达的地步,这杀心既起,便一发不可收拾。</p>
那一代枭雄、后金国国主努尔哈赤,此时正躺着床上,听得萨尔浒城中异常纷乱,杀生震天,那嘴张得几张,却只发出远低于平时的声音,这本就久病无力,再一急,可也使不出多大的力气。再说,此时努尔哈赤身边可也没几个人,这大宅中总共不到一百人,还得算上端汤送水的仆役。昔日跟随努尔哈赤的护卫之中,也有不少武艺高强之人,此时若在,说不定还能保住努尔哈赤不受惊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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