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迷神(1 / 2)
付丧神卷篇四之
迷神
[日]夢枕貘
一
樱花盛开。
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
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是来自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突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
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花瓣不胜重荷。
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会惊落花瓣。
什么事?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
哦。
你没有看见?
看见了。
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
没错。
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
噢。
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完全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
噢。
总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
然后呢?
睛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
倒也不是没有。
还是有吧。
有。
想了什么?
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你说什么?
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
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
什么?!
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
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有关系吗?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
听我说,博雅。
好。
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而产生了。
还是咒?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起来?
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
听着呢。
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
美?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
那又怎么了?
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
对.
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
会。
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在哪里?
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了笛声的人的内心。
唔,对。
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
对。
美也就是咒啦。
对。
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
对。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
你说什么?
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
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
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所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博雅泄气地说。
不复杂。
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
是吗.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
喂,晴明,你怎么啦?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
樱花呀。
樱花?
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这是你的功劳。
什么是我的功劳?
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而已.但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
晴明,是什么事?
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
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
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
就这句话?
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
接下来呢?
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
去哪里?
就是等会儿你会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
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
二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
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
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
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
不出所料。
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
地点呢?
在京西。
是吗。
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
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
我是樱花?
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
跟你说的一样。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师的真名。
那是怎么回事?
明白吗,博雅?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是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
为什么?
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的话,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别的、真的名字?
当然有。
是什么名字?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
博雅连忙加以补充。
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说有也是有的。
发生了什么事?
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而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
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
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晴明,你让我去跑腿儿,自己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呀?
没错。
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
为什么你就不行?
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傅,我一问他?***隼矗潞笫笈7ㄊ梢钠恕?br >
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
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晤
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
唔,也好。
博雅还想说什么,但他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
能动身了吗?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三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
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道。
噢该从何说起呢?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
从头说起吧。
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究竟是谁呀?
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后呢?
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
四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因为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
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
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
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
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的是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
很遗憾
智德只是摇头。
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知道谁够能做到吗?如果能够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
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
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
智德法师答应了。
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
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
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
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
今晚会来吗?
明天会来吗?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在卧具中无法人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
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
随着笛声接近,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心情.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或者,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但是,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
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
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成声。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
翻越死出山
心伤失故人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我爱恋中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
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
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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