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騎在青鬼背上的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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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卷篇二之

騎在青鬼背上的人

[日]夢枕貘

二人举杯对饮。

浓浓的秋意漫溢于夜色之中。

秋意拂过杯中满满的酒面。仿佛是在饮着这份秋意一般,晴明和博雅不时将酒杯送往唇边。抿一口掠过酒面的秋风,便觉得深深地充盈在大气中的秋意和着酒一起,径直渗入肺腑里。

你的心很好嘛,晴明。

不仅仅是因了酒的缘故,博雅陶然欲醉似的叹息道。

这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在面对着庭院的外廊内,两人相向而坐。

博雅坐在圆形草垫上,晴明则身着白色狩衣,背倚着一根廊柱。

晴明右手擎着琉璃杯,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夜色中的庭院。

一盏灯火孤零零地亮着。

一阵阵湿润的风飒飒地吹过庭院中的草丛。

女郎花、龙胆、濒临凋谢的胡枝子花在风中摇曳。

将近满月的青色月光,从正上方泼洒下来。

夹杂在金钟儿、金琵琶、蟋蟀的呜叫声中,邯郸的音色分外清脆,回荡在夜晚的大气中。

这庭院仿佛是将秋目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这里一般。

五天前,刚刚有过一场暴风雨。

暴风骤雨将残存的夏日余暑,从大气之中掠走.不知带去了何方。

夜幕降临时,天空变得清澄,充满了凉意。

这样的夜晚,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有些伤感啊。博雅说。

是啊。

晴明简短地应道。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不紧不慢地饮着酒。

真是美好的夜晚啊

博雅呷了一口酒:如此良夜,就算是身为妖怪,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心有所思的吧。

妖怪吗?

是啊。.即便是妖怪,也无非是生手这天地之间,和人不无关联。人心如果有所触动,妖怪的心只怕也会有所触动吧。

照你的说法,倒好像人心能够左右妖怪似的。

不是好像,我是说能够啊。

人心能左右妖怪?

嗯。

晴明点点头,打算接着说下去。

等、等一等,晴明!

博雅忙说。

什么事?

你现在是不是打算谈咒的事?

没错。果然是知我者,博雅也。

得啦,咒的事就不要多说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一旦你谈起咒的话题,我心里的快乐情绪好像就会离我而去啦。

是吗?

所以说,晴明啊,你就让我这样安安静静地再喝一阵子酒吧。

唔。

我呀,就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和你一起开怀痛饮,心情最舒畅啦。

是吗。

晴明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微笑的笑容,支起一只膝盖,兴趣盎然地望着博雅。

对了,你刚才的那句话博雅说。

刚才的哪句话?

就是妖怪也会心有所思那句

那句话又怎么了?

五天前那个暴风雨之夜,橘基好大人好像遇到了呀。

遇到了?遇到什么?

怪事呀。

呵呵。

在一条大路的木造望楼里。

望楼?那样的狂风暴雨之夜,基好大人又为什么跑到那种地方去呢?

还不是为了女人嘛。

女人?

基好大人也没说对方是谁,反正那个晚上,基好大人在望楼里和一个女人幽会,就是那时候遇到怪事的。,,博雅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夜里从傍晚开始下起大雨,天色愈晚,雨下得愈大。

橘基好和女人在木造望楼里,心不在焉地听着风雨声。

木造的望楼,原本就不是供人居住,而是为了观赏在一条大路上举行的贺茂祭(又称葵祭,京都三大祭之一,阴历四月酉日(现为5月15日)在京都下鸭神社及上贺茂神社举行。)而建造的。

两个人都已将自己的随从打发回各自的府邸去了。

事前已吩咐随从,天明时再来迎接。可看到眼下这情形。基好有点后悔,不该打发他们先行回去。

室内点着两盏灯火。

虽然也预备了酒菜,然而,因为木板窗透风的缘故吧.灯火摇曳不停,令人心神不宁。木板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根本不是饮酒作乐的氛围。

随着夜色加深,风雨愈来愈强烈,木板窗被剧烈地拍打着。

木板窗的护板轻轻抬起,一阵疾风吹进来,把一盏灯吹灭了。

到了深夜,狂风骤雨越发强劲起来。

结果,剩下的一盏灯也被吹灭了。

雨点击打着屋顶,狂风在屋檐边呼啸。

整个木房子在风中摇晃,简直像漂浮在空中一般。

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不知是从天上还是从地下伸出来,拼命地摇晃着木造的望楼。

两人惊恐万状,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不停地念佛祷告,不知不觉中竟昏昏睡去了。

之后等他们猛然醒来时,发现刚才那剧烈的风雨声已经听不见了。

剧烈地击打着屋顶的雨声也好,喀嗒喀嗒摇撼着木板窗的风声也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是这种无法形容的寂静,竟然使两人从睡眠中醒了过来。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响。

那是低沉、苍老的男子声音。

侧耳倾听,那声音仿佛在念诵着什么偈语。

那声音渐渐趋近了。

诸行无常

诸行非常

万物变幻

迁移他方

似乎是在低诵着这样的诗句,低诵完毕之后又唱诵起来: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仿佛歌唱一般,那声音高声诵读着《涅桀经》中的一段。

奇怪啊

基好觉得不可思议,便打开了木板窗,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风停雨息,云开雾散了。清澈的夜空中,月亮探出脸来。

是半月。

从疾速流过天空的云朵间,青青的月光把一条大路照得明亮亮的。

大路中央,有个东西披着月光正在行走着。

仔细望去,发现是一个身高直抵屋檐、长着一个马头的鬼怪。

原来就是这个鬼,在念诵着《涅桀经》。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一边朗声诵读着,一边沿着一条大路由西向东,悠然迈步而去。

这光景既让人感到恐惧,又让人觉得恸心。

就这样,基好和女人躲在木板窗后的暗处观望,只见马头的鬼魅走过木造望楼前,在皇宫方向消失了。

总之,晴明,事情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博雅满面感慨地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就算是妖魔鬼怪,有时候也会陷入这样一种心境啊

博雅擎杯在手,大口喝酒,仿佛要让酒渗入五脏六腑里一般。

那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吧。晴明道。

这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原是《涅桀经》中的一段故事。

有一天,雪山童子为了追求佛法而行走在山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此世的众生万物都变幻无常,有生就有死,这才是此世的真相那个声音这样吟唱道。

雪山童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一看,原来竟是个妖魔,在深山中念唱着诗句。

求求您了,请让我听听下文吧。雪山童子说道。

我肚子饿了,唱不下去了。要是让我吃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肉、喝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血,就可以让你听听下文啦。妖魔这样说。

那么.就请吃我的身体吧。

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童子话音刚落,妖魔便唱起后半偈。

摆脱有生必有死这一无常的痛苦,并且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才是真正的安乐那妖魔如此说道。

童子喜悦至极,在周围所有的树木和石头上一一写下这些句子,然后自己纵身投入妖魔的口中。

霎时间,妖魔变成帝释天的形象,唱诵着喜庆的祝词。抱着童子向着天空飞升而去。

这便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故事。

是啊,把这个偈语唱给雪山童子听的,就是妖魔嘛。

可那不是帝释天变幻的吗?

是啊。所以基好大人看到的鬼怪,说不定也是下贺茂或者什么地方的神变幻的呢。

是吗。

也就是说,鬼也罢神也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都是相同的嘛。

是吗?!

晴明对博雅的这番话似乎颇觉吃惊,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

好啊.博雅!因为你说得很惊人啊。

什么意思?

你刚才不是说,鬼也罢神也罢,都是一样的吗?

是说了。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才说,这很了不起啊。

怎么了不起啦?

因为事实正如你说的那样。

鬼也罢神也罢,归根结底,如果不和人发生纠葛.他们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吧。

什么?

正是人们的心,让鬼神之类生到这世上来的。

你该不是打算说,是由于咒让他们存在于这世上的吧?

正是由于咒,鬼神才存在于这世上的。

如果尘世中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种种鬼神也会随之消失了。

好了,晴明啊,你说的这些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先说的啊,博雅。

我可不记得我说过。

不记得,才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

别把我当傻瓜。

根本没有。

真的?

我这是在赞美你呢,博雅。

你可别拿这种话来糊弄我

我怎么会糊弄你呢?

真的?

真的。

不行不行。我还是感觉好像又被你骗了。

博雅把酒送往唇边: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刚才满腔的陶醉心情,此刻好像已经烟消云散,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那可真是抱歉喽。

晴明用食指搔搔额头,说:既然如此,作为补偿,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吧。

有趣的地方?

明晚你有空吗?

有空是有空,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晴明?

用你刚才的话来说,就是因为人心的缘故而产生了鬼。

鬼?

是的。

究竟怎么回事?

让鬼产生的,是鸭直平这个家伙

于是,晴明开始讲起这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鸭直平的男子,年龄约莫四十来岁,是个眉目间依然残留着几分清秀的男人。

直平的妻子名叫蔌。

她虔心信佛,虽然目不识丁,却能诵念《涅檠经》。

虽然结缡已有一十二载,可是约莫一年前,直平新结识一名女子,到春天便将妻子休了。

遗弃妻子之后,直平便对她再也不闻不问。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随着时光流逝,奇怪的流言传到直平的耳朵里。

那流言并不是说妻子有了新的男人,而是说每到夜晚,妻子便开始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了莫名其妙的举动。

据说是每当夜色降临、四周漆黑一片时,妻子便会走出家门,一边飞也似的四处奔跑,一边呼唤着直平的名字。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

她**着双脚,一会儿跑到这边的小树林里,一会儿又跑到那边的大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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