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二百六十二只金龟子(1 / 2)
太极卷篇一之
二百六十二隻金龜子
[日]夢枕貘
一
阳光照在红叶上,闪闪发光。
午後阳光,正缓缓回归天边。
方才映照整个庭院的阳光,现在只晒得到较高的草丛叶尖。自西侧伸长的瓦顶泥墙阴影也罩上红叶树根。
开著黄花的败酱草丛,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露出头部。
秋阳正悠然步入垂暮。
真是安详的一天。喃喃说著这话的,是源博雅。
博雅坐在窄廊,视线投向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支著腿坐在博雅面前。背倚柱子,双眼半睁半阖,眯著眼、痴然如醉地倾听博雅的声音。
晴明细长白皙的右手指尖,举著只剩半杯酒的酒杯。
晴明啊,这样坐著观赏庭院,那些花草树木、风啊、阳光啊,看起来很像在弹奏一首大自然乐曲吧?
博雅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
不久之前,博雅便喝光杯中的酒,只是还未将酒杯搁在地板。
今天一整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都沉浸在大自然乐音中。
博雅仰头望著屋檐上方的青空。
青空弥漫著秋阳。秋阳朗朗,宛如响彻高空风中的嘹亮笛声。
晴明不作声。
看样子,即便是自博雅双脣中断断续续流泻出的声音与话语,听在晴明耳里,也像大自然乐音一样。
中午前,博雅就到晴明宅邸。
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好日子博雅望著晴明说,结果突然很想来看你。语毕,靦腆微笑。
之後,两人无所事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著,坐在同样的窄廊上,一整天都眺望著秋日庭院。
偶尔,将近半个时辰,彼此默默无语。
长时间的沉默,对晴明与博雅来说,丝毫不感觉痛苦。
博雅在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酒,也在晴明的酒杯斟满了酒。
两人悠闲自在的喝酒。
蜜虫、蜜夜均不在身边。
只有他们单独两人。
宅邸内不见其他任何人,只有酒瓶空了时,蜜虫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酒瓶内添酒。
博雅早已让自己所乘的牛车回去了。
归程时,晴明应该会让博雅乘自己的牛车;若没牛车也无妨,顶多徒步回家。以前博雅也曾不乘牛车徒步来到晴明宅邸,或徒步回家。
这是家常便饭。
此男子有时会满不在乎地做出宫廷之人不应有的行为。
而这些行为对博雅来说,全然不以为意。
话说回来,晴明博雅似乎想起某事,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博雅。晴明仍半眯著眼回应。
你听过惠增上人的事吗?
醍醐寺的惠增和尚?
嗯。
怎么回事?
这是十天前,惠增上人自己说给皇上听的。这事非常奇异,所以皇上又说给近臣听,最後传到我们耳里。
喔,那应该是他老是无法记下《法华经》中某两字的那件事吧?
原来风声也传到你这儿来了?
那又怎么了?
不怎么了,我只是觉得这世上还真有此咄咄怪事。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有道理。刚刚望著庭院,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事。博雅说。
博雅所说的惠增上人之事,是这几天宫中公卿贵族间的热门话题。
事情是这样的:
伏见醍醐寺的惠增上人,是年轻时便有其才盖世无双之誉的秀才。
不但短时间内便将《仁王经》、《涅盘经》默记下来,而且能以比阅读更快的速度,轻松将之背诵出来。
然而,当他接著想默记《法华经》,却遭受挫折。
《法华经》是长篇的大部头经典。要全部默记当然非常困难,但据说惠增几乎已全部背下。
不过,只有两个字,惠增怎么也背不下来。
这两个字正是《方便品》中〈比丘偈〉里的瞻仰一词。
相视怀犹豫
瞻仰两足尊
经文内容如此。
所谓两足尊,指的是佛陀;瞻仰则是仰望佛陀之意。
而瞻仰一词,无论惠增读了多少遍,总无法默记下来。
他通常边读经典,边屡次重复背诵内容,待觉得应该已暗记下来而阖上经典,当下就忘了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若说脑筋不好才无法默记,那《仁王经》、《涅盘经》也应该无法默记才是。
即便是《法华经》,除了那两个字,其他内容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他无法默记这两个字?
为了探讨原因,惠增到长谷寺闭居了七天。
祈求大悲观世音让我能够默记此二字。惠增如此祈祷。
结果,第七天黎明,一位老僧出现於惠增梦中。
那老僧告诉惠增,自己是观世音菩萨的使者,并说:
老身来帮你默记那两个字吧。
接著又说:首先,你无法默记《法华经》那两个字的原因,在於你的前世因缘。
我的前世?
你前世是播磨国贺古郡大愿寺的僧侣。某天,你面对火盆诵读《法华经》第一卷经文时,凑巧飞来两粒星火,落在你手上的《法华经》,烧掉了两个字。那两个字正是『瞻仰』。而你还不及补写那两个字,就过世了。那部《法华经》目前还在大愿寺内。你只要到那寺庙,再度拜读《法华经》,将那烧掉的两个字不上就行了。如此,你应该可以默记那两个字吧。
老僧说毕,惠增便醒过来。
第二天,惠赠立即整装出门,前往播磨国大愿寺。
汇增说明缘故,请对方待他到经堂看那部《法华经》,果然其中一卷经文中,有烧毁那两个字的段落。
惠增在经文上黏贴新纸,补写上瞻仰二字,结果当场就能默记整部《法华经》了。
事後,惠增将这段经验说给皇上听。
二
原来与当事者毫不相干的事,也会结下这种因缘这世上真有种种玄妙莫测的力量。博雅将空酒杯搁回地板,这么说道。
这是咒的一种晴明低声说。半眯的双眼,依旧望著庭院。
咒?
嗯。
喂,你是不是又打算把问题化简为瀪了?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晴明,你每次都在我好像领悟了某道理时,就提到咒,把问题变得复杂。
我没有把问题变得复杂。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无时无刻向某物施咒,也无时无刻被某物施咒。
博雅,你听好。晴明的视线移到博雅脸上。
听、听什么?
吃饭时,你会用筷子吧?
嗯,嗯。
你用筷子的时候,便已经施咒了
什么?我不懂。
那我问你,何谓筷子?
什、什么?
所谓筷子,追根究柢,不就是木条而已吗?对狗或牛来说,那只是木条而已。但是,人只要握著那木条吃饭,木条便不是木条,而是筷子了。
嗯、嗯
换句话说,你每天吃饭时,都在向那木条施『筷子』的咒。
可、可是
可是?
我是说,那有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
不怎么样,所以才了不起。
你是说,每次我们渡桥时,都在向那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桥』这个咒;住在家中时,也想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房子』这个咒,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
这、这不就是博雅结结巴巴,看似思索适当词句。不久,才说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正是如此,博雅。我们都天经地义地生活在咒的世界中。
这
同样施『碗』这个咒时,普通人使用的碗,与心上人使用的碗,两者所中的咒,性质又完全不一样。无法默记经典中的文字,穷源推本,跟咒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晴明,你是不是在唬我?
我没唬你。
不,你在唬我。我刚刚还自以为好像领悟到什么道理,被你这么一说,到底啥是啥,我现在完全搞混了。
那真是抱歉了。晴明望著博雅微笑。
跟我赔罪我也不会开心的。
被生气,博雅。晴明将握在指尖的酒杯搁在地板,说道:好像有客人来了。
三
有人正动作迟钝地绕到宅邸一侧,走进庭院。
是个身穿绿色便服,胖墩墩的男人。
那男人双眼宛若大田螺,既大又圆。鼻子很低,没有嘴脣。走路时深深弯著腰,几乎是以四肢著地匍匐前行。也没有耳朵。
那男人用双膝、双手拨开败酱草丛,走进庭院,停住脚步。
晴明向立在败酱草中的男人说:
吞天,无所谓,让他们进来吧。
大概听到晴明的吩咐,名为吞天的男人微微点头,再缓慢转身,与进来时一样,动作迟钝地离去。
那是?博雅问。
那本是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大人池子里的乌龟。由於某种机缘,现在住在这里。
是式神?
可以这样说。
晴明点头回应时,吞天再度饶过宅邸一侧,出现在庭院。
这回不仅吞天一人。他身後跟著三个人影。
走在前头的,是一位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少年身後有个身穿黑色狩衣的高个子男人,及一个身穿破烂窄袖服的童子。
吞天站在刚刚那块白酱草丛中,微微颔首,又慢条斯理离去。
白酱草丛中,剩下三位来客。身穿黑色狩衣的男人,额上的乌帽帽檐前垂著一块四方形黑布,看不到他的脸。那块黑布,看似用薄纱制成。
久违了,露子小姐。晴明向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说。
晴明,你、你说什么?博雅惊讶地望向晴明。露子小姐不就是橘实之大人的女儿吗?
今年夏天,晴明与博雅都因赤蚕蛊事件,而同露子姬见过面。
是的,我们眼前这位来客,正是露子小姐。晴明说。
博雅仔细端详少年,然後小声啊地叫出来。
露子小姐!
久违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身穿青绿色便服的少年露子姬,像是回应博雅的呼唤,以清脆声音说道。
其他两位呢?博雅问。
是蝼蛄男和黑丸。露子说。
蝼蛄男是帮露子收集毛毛虫的童子。而黑丸则是从卢屋道满所制的赤蚕蛊中孵出的式神。按理说,他外形应该像蝴蝶般有对翅膀。
而眼前的男子外表似人。看样子,他大概把翅膀折叠起来,不只藏在什么地方了。
黑丸吗?晴明问。
他眼睛跟普通人不一样,只好用黑布把眼睛盖住。露子边说,边环视晴明的庭院。这庭院真漂亮。
宛如将山野一隅割下来,在整个移到此处的庭院。
我记得上次也说过,我很喜欢这庭院。
谢谢。晴明点头,再问道:你有急事找我吗?
不是急事,但这事非常有趣。
有趣?
是晴明大人喜欢的那种。
这样啊晴明露出微笑,微微歪著头。总之,你们先过来吧。到这儿来,我再慢慢听你说。
四
博雅有点手足无措。
露子姬毫不遮掩她不施脂粉的脸庞,若无其事地坐在窄廊。露子的素面,近在咫尺。
脸上不但没化妆,更没拔眉毛。牙齿也没染黑。穿著如同男子一般。
以前,露子到这宅邸时,头上带著一顶乌帽,将长发藏在乌帽中。今天穿的是鲜豔的带绿淡青色便服,长发束在脑後,垂在背上。
这是个肌肤白皙的近乎透明的美少年按常情,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不可能露出五官在街上走动,所以与露子擦身而过的路人,大概没认出她其实是女子。
然而,对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来说,这身打扮反倒比一般女子更为娇艳,细长脖子的线条,仿佛散发香气般撩人。博雅正是为此而手足无措。
蝼蛄男和黑丸早已退下。窄廊上只有晴明、博雅、露子三人。露子像是发现有趣的新玩具,一直望著博雅。
博雅仿佛抵挡不住露子的视线,开口说:
可、可是
什么事?博雅大人。
你、你这身打扮在外面走动,不会有事吗?
当然不会,没人会认为我是女人嘛。露子淘气地望著博雅。
露子伸出右手,拾起地板上的酒瓶,拿在左手,向博雅说:
给您斟杯酒吧。
喔,喔。
博雅情不自禁伸手拿酒杯,但动作有点迟疑。再怎么说,对方总是殿上人的女儿,怎能让她斟酒?这层顾虑让博雅犹豫。
博雅,无所谓。晴明说。
晴明也伸手拿酒杯,举到露子面前说:我也来一杯。
是。露子在酒杯中斟酒。
晴明将酒杯举到脣边,含了一口酒。白皙喉头上下滚动,微笑说道:好酒
博雅大人呢?露子眼中泛著笑意。
我、我也来一杯。
露子往博雅递出的酒杯斟酒。
晴明看博雅喝下酒,开口问:露子小姐,你可以说出理由了吧。
露子搁下手中的酒瓶,再度望向晴明。
晴明大人,我发现了一种很奇怪的嗡嗡。
嗡嗡?
那是金色的嗡嗡,会发光,在夜晚出现,天一亮就消失。
你看到了?
看到了。
在哪里?
在广泽宽朝僧正大人那儿。
遍照寺吗?
是的。露子点头。
五
据说,那嗡嗡初次飞来,是五天前的夜晚。
那晚
遍照寺的明德正在读经。是《涅盘经》。
前些日子开始,他就养成睡前读经的习惯。师傅宽朝於每晚睡前习惯读经,明德也自然而然养成此习惯。
说是读《涅盘经》,其实也无法在夜晚睡前的短暂时间全部读完,只是每晚读上些许而已。
明德在房间点起灯火,藉著灯火读经。那晚也是如此。
读到将近一天分量的一半,他才察觉那奇异的虫。
他发现身边的灯火旁,有一两只闪闪发光的东西飞舞。
那影子偶尔会映照在明德所读的《涅盘经》上,所以他才察觉那虫的存在。
再一看,是小小的虫。虽没有苍蝇那般小,却比牛虻小一些。
而且,那昆虫全身发出金黄色的光。映照著灯火,看上去极为美丽。
奇怪
昆虫於夏天聚集在灯火旁,本是很寻常的事;但已值深秋,昆虫应该不会飞进来。况且,那是至今从未见过的小虫。
看著看著,小虫增至三只、四只,不知不觉中,已超过百只,数量多的无法数计。
明德继续念经,念完後,才发觉方才为数众多的小虫已不知去向。
当晚,事情仅止於此。
没想到第二天夜晚,又发生同样的事。
明德本已忘了昨夜的事,当晚如常念经。念到半途,同样的事发生了。小小影子在《涅盘经》上时隐时现,明德擡眼一看,灯火四周果然又聚集了金黄色小虫,嗡嗡飞舞。
不一忽儿,金黄小虫陆续飞来,多不胜数。小虫停在明德身上,在衣服上乱爬,又飞走了。伸手抓来一看,明德发现那些小虫类似小金龟子。
明德感到奇怪,便用丝绸掸下四处飞舞的昆虫,抓起来放进身边的竹笼。
他打算等天亮後再仔细观察这些昆虫,当晚就那样把虫放著,迳自就寝。不料隔天早上醒来一看,竹笼内不见仍何一只小虫。
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发生同样的事。抓了虫放进竹笼,不让它们逃走,但清晨醒来便又无影无踪。
这一定不是普通的虫。
按理说,明德应该先同宽朝僧正商讨此事,无奈僧正於数日前出发到丹波,还要五天才能回来。
这时,凑巧有人来访,是橘实之。为了法事,他带著几人同行至遍照寺,露子也一同前往。
明德与实之是老相识,彼此熟稔,明德便将昆虫的事告诉实之。
听说露子小姐对珍奇昆虫有兴趣
明德向实之表示,能不能问问露子,看她知不知道是什么虫。
实之转告在另一间房里休息的露子,从明德那儿听来的事。
欸,这好玩呢!露子发出充满好奇又兴奋的叫声。
这天,实之和露子一行人预定留宿遍照寺。
今晚我想看看那些虫。
可是,对方即使是和尚,我也不能让女儿身的你进入男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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