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生成姬(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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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也想把它烧为灰烬,长埋地底,用这种方式进行供养。可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可惜了,就去跟一位熟识的法师商量,让他暂时保管一下,就任它一副破败样子。留在那里了。

哦。

那位法师,三天前派人来,通知我去取琵琶。

蝉丸到了那里,发现琵琶的裂口已经缝合,形状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岂止形状恢复如初,就连声音也基本恢复了。

法师一边说着,把琵琶递给了蝉丸。

就是这把琵琶吧。博雅说。

蝉丸点点头。

那么,您弹过吗?

还没有。好不容易修好了,我想和博雅大人一起弹奏,所以就出门了。

好啊,一起来。博雅欣然说。

我就先听为快吧。晴明说。

那我就诚心弹上一曲吧。

蝉丸从博雅手中接过琵琶,抱在怀中。

他从怀里取出琴拨,问道:弹什么好呢?

细看起来,这把琵琶跟玄象一样,是从大唐传来的名品呢。晴明说。

是的,我也这样想。蝉丸说。

哦,如此说来,我们今天刚好喝的是来自西域、经过大唐辗转传来的葡萄美酒。若是用大唐传来的琵琶名品弹奏的话,那就弹一首大唐传来的琴曲,不是很好吗?

博雅提议。

真是有情趣呀。

蝉丸略有所思,侧着头说道:那就弹《流泉》吧。

像是自言自语,蝉丸摆好琴架,准备好弹拨。

他按住琴轴,调着琴弦,划起弹拨。

弦子鸣响了。

弹拨好像拨在心弦上一样。

啊!

博雅情不自禁赞美出声。

一根弦子强力振动着,声音自这个世界产生。随即又消失了。

可是,即使弦音在大气中消失了,却一直在心**鸣着。

太美妙了!

博雅闭上眼睛,感觉升上了天宇,仿佛自己的**跟琴弦一同振颤起来。

接着,当拨子碰到琴弦时,声音就一点点固定下来。

调罢琴弦,蝉丸说:那就开始吧。

他弹起琵琶秘曲《流泉》。

《流泉》是藤原贞敏在承和五年(即公元838年)西渡唐朝,从那里带回的三首琵琶名曲之一。

后来传给式部卿宫,再接下来又传给蝉丸,如今博雅也会弹奏这首曲子了。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蝉丸弹奏的这首《流泉》,风格迥然不同。

这种境界是谁也无法模仿的。

博雅当然也不是一般的演奏者,可是,跟蝉丸相比,两人弹出的曲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博雅的琴技逊于蝉丸。

蝉丸因为双目失明而对音色十分执著,自然非常人可比。

《流泉》曲调十分简朴,拨子的强弱缓急不同,表现力丰富多变,表演者的才艺就那样原原本本地体现在演奏的过程中。

每当拨弦时,蝉丸的《流泉》就带上了丰富而艳丽的色彩。

琵琶的声音袅袅娜娜,朝着秋天的旷野散逸开来。

在晴明家的庭院里,仿佛有清泉滚滚外溢、四下奔流一般。

博雅泪落如雨。

最后一拨划起,琴弦上声音振颤着,划成流光。那光芒一直沉浸在大气中,久久未散。好像是惋惜那道光似的,好一阵子,还是没有谁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博雅终于开口道:太美妙了,语言实在难以形容。

如此高妙的琴曲,真是令人心折。

晴明好像还在出神地玩味着那仍然飘荡在周围大气中的琴音余韵似的,叹道。

恕我手拙了。

弹完一曲,蝉丸好像完全耗尽心血似的,无力地低下了头。博雅的声音掩饰不住兴奋:以前我几次聆听过《流泉》,可还是初次听到这样的《流泉》啊。

他的脸上还带着几许红潮。

曲中的意韵,连着隐藏的音色,都一览无余,完全表现出来了。博雅感叹着。

这是琵琶本身所拥有的力度啊!这把琵琶的音色实在太好了,在发出最初的声音时,下面的音就定好了,是琵琶自己要下面的音接上来,我不过是不断地弹出琵琶所要求的音色而已,其实,是琵琶让我弹出这曲《流泉》的。

因为是蝉丸大人,才有如此佳境啊。

博雅大人若有兴弹奏,也有同样的效果。

不会的,我弹奏时,终究过于艳丽。

弹奏得纤美,不是很好吗?

就《流泉》而言,并不是这样,《流泉》简直就是为蝉丸大人而谱啊。此曲隐含的深沉哀怨之色,经由蝉丸大人的弹奏,完全展现了出来。白氏在浔阳江面的船头所听到的琵琶曲,也就是这样的妙曲吧。

博雅所说的白氏就是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博雅引证的是白乐天创作的长诗《琵琶行》。

那是在大唐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谪为九江郡司马的白乐天郁郁终日。有一天晚上,白乐天在浔阳江上为友人送别,忽然传来美妙的琵琶声。

有感于音调的美妙凄婉,他情不自禁地划船靠近,发现弹奏琵琶的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子。

原来她是京城的教坊女子,十三岁就开始学习琵琶。

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

一曲红绡不知数。

她善弹琵琶,技艺令高手折服,浓妆淡抹之后的美丽总是招来名妓们的妒忌。

五陵的年轻公子们,总是送来好多褒奖的礼品,每弹一首曲子,所领到的红色绢绡实在不计其数。

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可是。岁月流逝,花容不再,马上配着鞍鞯的公子们不再来访,上了年岁之后只能嫁为人妇,成了商人的妻室。流落到这里。

女子这样叙述自己的遭际。

白乐天把这件事记述在长诗《琵琶行》中。

在白乐天的盛情邀请下,女子弹起了琵琶。

幽咽流泉冰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声音就好像幽咽的泉水在寒冰下面迷失了方向一般。

寒冰下的泉水越来越冷,琴弦也好像给冻住了一般,停止了振颤。

此时,琵琶的声音停止了好一会儿。

在沉默之中,笼罩着深深的愁怨与海恨。

曲终音绝时,比琵琶奏鸣时更加动人。

白乐天在诗中描绘出这种美妙的琴音。

博雅把蝉丸所弹奏的《流泉》比喻成当时白乐天所听到的水上琵琶声。

这并不是因为我,完全是由于琵琶品质好啊。

蝉丸总是非常谦逊。

我真想再听一曲,可是又觉得会覆盖《流泉》的余韵,不免可惜。博雅说。

即便现在,这琵琶的声音仍然非常出色啊。不知琵琶损坏之前的音色又是怎样美妙呢。晴明喃喃自语。

是啊。世上确有如此的琵琶极品啊。

蝉丸感慨地点点头。

虽说有所损坏,可拥有这极品琵琶的主人。必定有相当不凡的经历呀。

面对如此喟叹的博雅,蝉丸说:这把琵琶,我准备送给博雅大人。

说着,蝉丸把琵琶放到博雅的膝盖上。

给我?

为琵琶着想,这是最好的方式了。

可那位女子是要您替她供养这把琵琶啊。

比起我拥有它,博雅大人拥有这把琵琶,才是对它真正的供养啊。

可是

这是有理由的。

理由?

刚才我说了很多关于这把琵琶的事,其实另有一件事,我还没有说出来。

是什么事呢?

我跟这把琵琶的女主人还就琵琶的修理谈过一些。

蝉丸接着讲述当时的情形。

如果这把琵琶修好,怎么处理为好呢?蝉丸问。

如果修好了?

您还会取走吗?

女子陷入沉思一般,静静地摇摇头。

万一这把琵琶修好了,那就

怎样?

请留给源博雅大人吧。

给博雅大人?

是的。

交给他时要说什么呢?

女子沉默了一阵子。

请您转告,是堀川桥的女子送的。

我会转告,这就够了吗?

就说这些。

女子细细的声音回答。蝉丸未及多问,女子开口道:请多加关照。

说完,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转身离去了。

蝉丸把盲眼转向博雅:我要把琵琶留给博雅大人,确有上述的理由。

可是。博雅没有回答。

好像神思恍惚一般,他抱着琵琶坐了下来。

那个女子博雅低声喃喃着。

那个女子。这把琵琶

十二年前

在堀川桥畔听到的,就是这把琵琶的音色吗?

博雅好像完全忘记晴明与蝉丸在场似的,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

第五章铁圈

哎呀。真奇怪,晴明博雅兴奋地开口了。

和昨天一样。安倍晴明在朝向庭院的外廊内,与博雅相对而坐。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虽然仅仅是普通的一天,可这一天的光阴逝后,秋色似乎越发转深转浓了。

龙胆花的紫色,仅仅过了一天,就显得越发浓艳了。

天空也比昨日高爽,更加透明起来。

关于昨天的琵琶一事,博雅好像已全然忘却,对此只字不提。眼下,似乎下定决心,只为藤源济时遭人诅咒一事操心。

就像你说的那样

博雅的声音无意中变得粗重、急促起来。

你说什么?

晴明问,他的声音跟平素没有两样。

我说的是贵船神社。

贵船?

是啊,昨天你不是说,让我派人去打听一下吗?

哦。

今天早上我就派人去了。

是这件事啊。

我派过去的人,叫藤源实忠,他头脑灵活,办这种事相当内行。在贵船,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呵呵。

晴明的声音里似乎也现出兴奋。

实忠按照博雅的吩咐出发,来到贵船,悄悄找到一个在神庙里当差的、名叫清介的男子,向他了解情况。

一开始,清介口风很紧,但随着实忠的询问,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经历过的一件令人恐惧的事。

是怎样一件事呀?实忠问。

是一个女人。清介答道。

女人?

一个奇怪的女人。每天夜里都到神庙来。

哦?

一个女人,每天晚上手里都拿着偶人和铁锤,来到神庙,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她把偶人钉在神庙附近一棵大杉树的树干上。

朝着偶人兜头盖脑地钉,把五寸长的钉子直直钉了进去。

是多久以前开始的?

从我察觉开始,已一月有余,所以我想,恐怕还是从更早之前开始的吧。

也就是说,有一个女人,每天夜深人静时分,身着白衣,来到贵船神社,在神殿附近的杉树林中,用五寸钉子把偶人钉人参天古树的树干上。

最初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就是清介。

一天晚上,更深夜阑时分,他醒来如厕时,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钻进了杉树林中。

会有什么事呢?

清介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独身一人,不该到这种地方来呀。

这地方清天白日的时候尚且昏暗幽冥,充满幽幻气氛,更别说晚上了。

是人?

是鬼?

清介想弄明白,倘若是女人,到底为什么深更半夜到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方来呢?

可是他也没有特意尾随在女人身后。因为,万一女子是鬼魂。不是世间之人的话,就关乎自己的性命了。

有一次。他跟同在神庙里值勤的朋友,偶然谈起了女人的事。

啊。这么一说,我也看到过。

我也见过。

是那个女人啊,我也知道。

一下子出现了好几个知情的人。

综合那几个男人的话分析,好像一到丑时,女人就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这么说,我也看到过那讨厌的东西。

也出现了这样讲话的人。

那是什么呀?

是偶人啊。

偶人?

用稻草做成的偶人,还有木头偶人,给钉在杉树树干上。就在那边

因为还是大白天,几个人结伴前往现场,那是连神庙里的人也很少去的树林深处。那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古杉树。树干上已经钉上无数的草人和木头人。

真叫人毛骨悚然啊。

清介告诉实忠时,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身子微微颤抖着。

还有人好像在深夜听见了女人的啜泣声。

据说,是从如同浓墨般漆黑的夜晚森林中,传来饮泣不止的女子声音。

我委屈呀。我悔恨啊。

女人在黑夜里喃喃着心头的恨事,声音听上去相当凄厉、惨烈。

在这些话语中,夹杂着低低的恸哭声,接下来,女人发疯似的,用尖细的声音唱歌般絮叨着什么。

遗恨终生啊,当年与我缔结情缘时,是在玉椿街八干代二叶的劲松下一本以为永不变心,谁想一切都已弃之脑后。真叫人悔恨啊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一

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怨诉。

即使你无情变心,我的心却不会随之改变

听她一边说着,一边传来了铁锤敲打钉头的声音:砰至今还是深深地思念啊,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接着。又响起了敲打声:砰真想要你的命。

高龙神哪,暗龙神,请把我化为厉鬼,缩短仇家的寿命!

声音令人汗毛倒竖。浑身发抖。

大家终于弄明白了:是一个女子,她痛恨移情别恋的男人,正在深夜里诅咒他。

每晚都是这样,神庙这边的人简直忍受不了。

气氛实在很糟糕。

要是外面有流言飞语,说这里的神灵帮忙去咒人,那就更不合适了。

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情。

当然,强行阻止那个女人施咒,招致女人的怀恨。也是件不好的事。

神社里的人们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法,决定对女人撒一个谎。

如果扮成大神告诉女人:女人啊,我听到了,我会满足你的心愿的。

如果这样说,女人兴许就不会再来了吧。

真是个好主意!

多数人表示赞同。

找谁扮成女子许愿的大神,就这样告诉那女子。女子恐怕就会放心了吧。

可是谁来担当这一角色呢?

我讨厌。你去吧。

大家推来推去。没有一个人愿去。

那么。是谁先说起那个女人的?

是啊。就让他去好了。

对啊。

不是清介吗?

是啊。是清介。

是清介头一个说起那个女人的事的。

结果,清介担任了这一角色。

这么说来。清介跟那个女人讲话,应该是在两天前的晚上。博雅对晴明说。

说了什么?

清介说。他梦见两个巨大的龙神出现了,让清介告诉女人,他们听到了她的愿望。

嗯。

让她身着红衣,脸涂朱丹,头戴铁圈,在铁圈的三只脚上点起烛火。再加上满腔愤怒,她就可以化为厉鬼。

这不是太毒辣了吗?

毒辣?

是啊。让她身着红衣,还要把衣服扯成碎片,脸上涂成红色,头上倒顶着火撑子。

还要在炉脚上点起火。

这岂不是让那女人装成疯子吗?

就要这样。

这种打扮在人前露面,定会遭人嘲笑,放到女人身上,若给人发现,定会羞耻万分,活不下去了。

晴明,你说得没错,我倒没想到这些。

神社里的男人们,或许是想嘲弄女人,万一女人当真的话

会怎样?

不管怎么说,结果总不太妙。

是啊。晴明,听清介这么一说,女人的表情先是十分恐怖,接着哈哈狂笑起来,然后就像舞蹈一样跑了起来。奔下山了。

听起来够可怕的。

可不是吗。

说话的清介,看到狂舞着消失在远方的女人身影。

也感到恐惧万分。

说是他钻上床后,那个大笑不止的女人的脸,一直在头脑里萦回不去。

本来想嘲弄她一番,才去对女人说这些的,可是事情起了变化,或许那女人真的会变成鬼怪吧。越细想就越觉得怪诞。到底为什么要特意编出那样的谎言,在三更半夜等着那个女人呢?

看上去是他们自己思考的结果,可是,与女人的各种奇言怪行联系起来,说不定正是高龙神与暗龙神要他们这么做的吧。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想出让女人头戴铁圈这样的怪主意呢?

就在他深感不安,十分困惑时,正好实忠赶了过来。博雅说。

原来是这样。

可是晴明,把一切挑明不是很好吗?

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还要派人到贵船神社走一趟。既然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你难道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跟我讲明白吗?

是这件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呢?

是丑时。

丑时?

一到丑时,济时大人以及跟济时大人相好的女人。

身体就会疼痛万分,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总之。贵船神社的神灵是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从天上。

降临到贵船山的。

传说是这样。

因此。向神灵祈祷施行诅咒,许下心愿的时辰,最好选择丑时。

有道理。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那个女人的主意。

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人给她出主意。

你是说。女人身边还另有一个智囊人物。

是的。

是谁呢?

别急,博雅。

我至今也没想到这一层。

博雅点点头,说可是晴明

怎么了?

实忠还拿来了一样东西。

博雅伸手入怀,拿出一个布包裹。

是什么?

打开看看吧。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包裹,打开一看:这不是偶人吗?

这是两个偶人,一个是稻草做的,一个是木头做的。

每一个偶人都写上了名字。

哦。

晴明声音大起来。

在稻草偶人身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藤源济时。

木头偶人身上也贴了一张纸条,写着绫子。

真有这回事呀。

清介在第二天早晨,在神社的甬道发现了它们。博雅告诉他。

在森林中的众多偶人身上,并没有贴着写有名字的纸条。

是吗?

好像应该有贴过纸条的痕迹吧。每一个偶人都留下了~点痕迹。却没有纸片留下来。

每晚诅咒之后,会不会把写着名字的纸条扯掉了呢?

那么,这是

这是还没有施咒之前的偶人。当她听说可以变成厉鬼,欣喜若狂地跑回去时,就把它们落到了地上。

晴明打量着拿在手中的木头偶人:在偶人的头部,绑着几根头发,应该是那位绫子姑娘的头发吧。

这个稻草偶人呢?

晴明拨开稻草偶人身体侧而的稻草,把手指伸了进去。

哦,有了。

晴明从稻草人身体内拔出一小束头发:是济时大人的东西吧。

哦。

就是这样。在用偶人施咒时,把诅咒对象的头发、指甲、血液等放到偶人身上,或是卷进去,或是涂上去,功效就会更强大。

听上去太可怕了。

每天晚上都调换偶人,计划很周密呀。

对于藤源济时大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可是这位绫子

啊,是那样晴明若有所思。

你有线索了吗?

是啊。

我对她也没有印象,就让实忠马上去调查一下吧。

不过与其兴师动众,还不如直接向济时大人询问,这样最方便了。

嗯,这样做是不是操之过急呢?

我们到底去还是不去?

等一等

就在博雅起身时,晴明叫住博雅,把视线投向庭院。

怎么啦,晴明?

有客人来了。晴明低声说。

博雅把目光转向庭院,发现庭院的秋草中,吞天倏地伸长了脖子。

怎么回事?晴明问吞天。

在门口有一个名叫藤源实忠的人,说是想见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大人。

哦,是实忠啊。

博雅才站起来,又坐了下去。

让他进来吧。晴明说。

跟请蝉丸时一样,吞天马上消失了。不大工夫,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外廊前,带来一个男子。

我把实忠带来了。

吞天慢吞吞地低下头,又从外廊缓缓下到庭院里,像把身子埋在茂草中似的,消失了。

我是藤源卖忠。

实忠两膝跪下,朝坐在博雅旁边的晴明深深行礼。

抬起头时,发现他是一个二十左右、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脸上堆满崇敬之意。举止像只猿猴似的。

有什么事?博雅问。

遵照博雅大人吩咐,我去调查了一下那位叫绫子的小姐。

实忠满脸阴云。

有结果吗?

是啊,结果倒是有的。

怎么样?

绫子小姐昨天晚上断气了。

实忠义低头行礼。

我探访到,昨天晚上丑时,绫子小姐不知被谁拧断脖子。归天了。

实忠理着头,轻声叙述着。

什么?

博雅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是绸缎商,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对什么样的女人住在哪里都一清二楚。我向他打听。一提起绫子,便知道是宅子建在四条大路东边的橘长势家的女儿。

于是我就到她家去了。

后来呢?博雅问。

我赶到那出宅子前,发现宅了里闹腾腾的。

实忠向晴明和博雅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到了她家门前,实忠发现大门紧闭着。

实忠正思忖是怎么回事,这时大门打开,家人模样的男人们从宅子里抬出一张门板,门板上还盖着粗草席。

实忠当下决定尾随在他们后面。

家人们把盖着草席的门板运到了鸭川,放在河滩上,周围堆起已经准备好的柴火,点起火来。

柴火燃烧起来,飘出一股难闻的烧尸的味道。

原来,点着火之后,人的尸体就像被火烤着的鱼一样,自然地扭曲身子,把身体翻了过来。

门板上的东西也是这样。

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身子一会儿特别僵硬,一会儿又猛地一跳。

盖在上而的粗草席也燃烧起来。好像要推开草席似的。尸体在里面翻动着手臂。

草席掀开了,可以清晰地看见人的手臂。到这时,实忠确定在河边焚烧的正是人的尸体。

找个机会,实忠接近了一位家人:烧的是什么呀?他问。

你就

他把钱塞给假装糊涂的家人:能告诉我吗?

经不住他的追问,家人压低嗓门说:昨天晚上,我们家的小姐断气了。

原来是这样。

是绫子小姐吗?

哦,你也知道啊。就是绫子小姐昨天晚上归天了。

现在烧的是绫子小姐?

不是。

家人赶紧摇摇头。

是阴阳师。

怎么回事?为什么非得到这种地方把阴阳师烧掉?

在这里烧的话,烧完埋在这边就可以了。

埋在这儿?

不要有什么麻烦才好啊。要是在屋子里烧。就会冒出烟来,还有臭味。动静不就闹大了吗?

一个家人说完,又有一个家人开口道:这是一位不知哪里来的流浪阴阳师。如果这个法师功力更强些的话,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阴阳师怎么会出现在府上呀,贵府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实忠问道。

家人们面而相觑,不再说话了。

我们不能再多说了。

听说绫子小姐是遭了谁的咒,这事我一清二楚呢。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他又把钱塞过去,家人们终于又松口了。

哎呀,这个法师,还不是为了保住遭了咒的绫子小姐。是三天前绫子小姐找来的。

噢。

可是,这个法师无论怎么祈祷也没有用。

小姐的脸颊腐烂得更厉害了,连头发都一簇簇地开始脱落了。

就在昨天晚上,诅咒绫子小姐的厉鬼终于出现了。

不对,那不是鬼,是一个女人。

当一个家人提高嗓门讲话时,另一个家人提出不同意见。

是鬼。

不对,是女人。

家人们争执起来。

是什么都没关系,总之女人也好鬼也好,反正出现了。后来又怎么样了?实忠问道。

是一个力气大得吓人的厉鬼,她踢破门,打碎板窗,闯到房里去了。

啊,我当时就在那里。唉呀呀,那样子可真吓人啊。

脸是赤红的,身上缠着红色的破烂衣裳,头上顶的,可不是脚上点了灯的火撑子吗?

疯女人就是这副模样。

家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后来呢?

那女人。或者说是女鬼,径直踏进绫子小姐的卧室。

在小姐床前祈祷的阴阳师,惊恐万状,正打算爬着逃走。

见此情形,她用右脚猛踢一脚。那法师就仰而朝天倒下了,她恶狠狠地踩住了法师的肚子。

肚子踩烂了,那法师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看见这种场景,绫子惊慌失措,尖声火叫:哎呀

想起身逃走。

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那女人从后边猛地用力攥住了头发,另一只手搂紧了她的头。

可恨啊,你这个贱女人。不仅夺走我的夫,连我的琵琶也不放过

看上去跟怪物一般预着铁圈的女人,眼睛一左一右往上斜吊起来。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随着女鬼的用力,绫子的头转动起来。

随着头部的转动,绫子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都忘记逃开了。

即使不忍看,视线也无法移开。

女人眼中流出的血泪流到脸颊上,又落到地板上。

她一边号啕大哭着,一边用红色的舌头大声吸着绫子的眼睛。

我憎恶你,我恨你!

呀!

女人尖声厉叫起来。

她一直抱着绫子的头,呜呜咽咽地,发出不知是喜悦还是悲泣的声音,尖声狂吼着。

当家人们从极度惊恐中回过神来时,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我打听到这些情况,就匆忙来到这里,向两位大人报告实忠对晴明和博雅说。

实忠缄口不语了。博雅好一阵子也没有做声。

原来是这样。

博雅口气平板,没有一丝抑扬感。

女人口口声声说着琵琶什么的,是吗?晴明问。

是的。实忠点头。

博雅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晴明问。

是这样的。关于琵琶,我还忘了讲一件事。实忠说是什么事?

我注意到他们说起琵琶,就问他们还记得什么。有个人说他想起了一件事。

根据一位家人的讲述,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大约在两个月前,因为琵琶,招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是在一天下午。

不知为什么,绫子忽然罕见地说她想弹一弹琵琶。

一位女侍赶紧拿出琵琶,做好准备后,绫子抱起琵琶开始弹拨起来。

或许是琵琶质地好,声音非常动听,不过演奏者的水平实在不敢恭维,怎么也不能说弹得好,击弦有时出现错误,就算没有错误,节奏也不准。

绫子在内厅的铺席垫上毛毯,坐在那里弹起了琵琶。

突然,外面出现了一阵骚动。据前来报信的人说,有一个女人前来造访,一定要求进入内厅。

她说。刚才从外面经过,偶然听到宅子里传出琵琶声。声音实在太好听了,忍不住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琵琶,才能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请务必让她瞧上一眼。

女侍这样禀告绫子。

怎么对待她才好?女侍这样问绫子。

让那个女人走吧,不要让她进来。绫子说。

家人照吩咐把那个女人打发了。

可是接下来,就在绫子重新弹起琵琶时,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女人竟然出现在内院里。

声音听上去非常熟悉,所以情不自禁地来到你的家里。这把琵琶不是飞天吗?女人说。

站在院里的亭子旁,她频频打量着停下手来的绫子。

难道就是你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这把琵琶吗?

女子说着,紧盯着绫子手中的琵琶:这把琵琶是我过世的父母的遗物,为什么会转到你的手中呢?她声音颤抖着问道。

哎呀,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可是一点也听不懂。

绫子坐在地板上,朝着庭院中的女人说:这把琵琶确实是从藤源济时大人那里得到的,你说是你的家传之宝,实在太让人意外。

你到底还是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的啊。

女人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把话头咽了回去。她垂下双眼,紧咬嘴唇,沉默起来。

她的头轻轻地摇了摇,细细的声音喃喃地说:真卑鄙,真无耻!

听到令人怀念的琵琶声,我不禁偷偷潜入你家的庭院,偏偏在你的面前现出了一副不雅的蠢相

我好恨啊,济时大人

女子热泪盈眶。

她的年龄似乎有三十多岁,含着泪水的眼睛周围,看上去有细细的皱纹。绫子望着女人,等她把话说完。立刻说道:你突然闯到他人府上,又说出那样奇怪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倒是一头雾水

绫子拿着琵琶,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都难以平静女子哭泣道。

这把琵琶是我从济时大人那里要来的,本来非常喜欢,可如今一点也不喜欢它了。

绫子丰腴的面颊泛着潮红,说。

她今年才十八岁,头发油黑发亮,飘逸如云。她双唇艳红,饱满诱人。

她用冰冷如剑的眼神盯着女人说:既然你那么看重这把琵琶,那就把它拿回去。总可以了吧。

你是说,可以把琵琶还给我?女子半信半疑。

绫子纵声大笑起来。

我只是说让它回去,不是还给你,而是丢掉它。

丢掉?

它弹不出好听的声音。这把琵琶已经坏了,既然坏了,当然要丢掉了。要是今后你捡到它,再怎么处理,就随你的便好了。

说完,绫子双手抓住琵琶的头,高高举起,用足气力摔了下来,琵琶碰到外廊的栏杆,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绫子把琵琶丢到庭院里,琵琶跌落在女子的脚下。

你干了件什么事啊!

女子双膝跪下,抱起琵琶。

有着螺钿纹饰的腹板摔裂了,紫檀木的琴槽也摔开一个大大的裂口。

女人在地上长跪不起。她抱着琵琶,抬头望着绫子。

你看着办好了。

绫子说,她用怜悯的眼神打量着女人。

你呀。万一我连济时大人也丢开的话,你也打算这样捡起来吗?她肆无忌惮地说。

女人双唇颤抖着,想说出点什么。还没等她开口,绫了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女人用两只长袖,像把损坏的琵琶包起来似的,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默默无语地往大门外走去。

一个家人告诉了我这件事情的经过。实忠说。

你说是螺钿纹饰的琵琶,那个纹饰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博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向实忠问道。

听说,是展开双翼的凤凰和天女。

博雅呻吟般地叹息了一声。

晴明啊,刚才的故事中说到的琵琶。难道是昨天晚上蝉丸大人送来的琵琶?

博雅的声音颤抖着。

嗯。

晴明点点头。

那么,闯到绫子小姐家中的女人,跟出现在蝉丸大人而前,请他供养琵琶的女人,也是同一个人吧?

是。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就是在丑时前往贵船神社,施行鬼魅之法、头戴铁圈的女人?

嗯。

那个女人,竟然把绫子小姐的头

听着博雅的话,实忠不解地问:博雅大人,原来您对那个女人的事、琵琶的事都一清二楚啊

略微了解一点情况吧。

博雅郁闷不堪地扭头答道。

如此说来

面对追问不休的实忠,晴明开口道:实忠啊

在。

实忠马上转向晴明。

我有一件急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请你立刻去收集一些稻秸。晴明说。

稻秸就是芭茅、野芒。

稻秸?

是的。把它捆起来,刚好扎成一个成人身体大小就可以了。

接下来怎么办?

尽快把它运到藤原济时大人府上,好吗?记住,要尽快!

好。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马上动身。

实忠深深地低头行礼。

我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很快就不见了。

晴明

博雅的脸上几乎失去了血色。

看上去刻不容缓,有要紧事吗?博雅问。

也许吧。

晴明点点头,说:大概就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是的。那顶着火撑子的女人,今天晚上很。J能会闯到济时大人府上。

哎呀。太阳马上要落山,夜晚眼看就降临了。

所以,我才让实忠尽快办。不过,虽说快到晚上了,女人肯定是丑时才出现,所以,还有时间做好准备。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藤原济时大人问个清楚。

不过,毕竟金乌西坠,半边太阳都躲到山后了。晴明的庭院里,秋虫啁啾。响杂成一片。

今晚会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吧。

会有危险吗?

是的。

晴明点点头。

晴明环顾自家庭院。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在左手掌心轻轻敲了三下。

跳虫,请出来吧。

晴明话音才落,从外廊下丰茂的秋草中,慢吞吞地爬出一个东西来。

是蛤蟆。

跳虫?

就是宽朝僧正送来的蛤蟆呀。

晴明伸出手去。蛤蟆跳起来,落到他的手上。

他把蛤蟆收在长袖里。说:好了,博雅。我准备完毕

要走了吗?

博雅嘴唇震颤抖着说。

怎么了?晴明问。

嗯,嗯

博雅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终于点了点头。

走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轱辘轱辘晴明和博雅乘坐的牛车,行驶在京都大街上。

牵引着牛车的,是一位身穿漂亮唐衣的妖娆女子。

接近满月的月亮,升上了东边的天际。月光把牛与牛车的影子投射到地而上,却看不见女子的影子。

女子是晴明使用的式神蜜虫。

虽然是秋天,微风中依然飘荡着微细的藤花香味,因为蜜虫是紫藤的式神。

她轻移脚步,双脚看似着地又好像没有着地,女子的步伐,像是临虚御风,轻灵飘动着。

太阳下山了。过了好一阵子,西边的山头上,依然一片明亮。

博雅把用布包裹着的琵琶放在两膝上。

博雅不说话,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可是不一会儿,好像实在耐不住疼痛,博雅自言自语般开口了:哎呀,如果那么做的话

在牛车里,博雅低声喃哺着。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丑时到了

博雅好像要把心头浮现的情景完全抛开似的,开口了。

是啊。

贵船神社的神灵,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能力,给人的咒增加效力,让人变成鬼呢?

你是说,那个顶着火撑子的女人已经变成鬼了,博雅

不是吗?把门踢破,把窗子打烂,闯到别人家中,可不是一般的人力所为呀。

啊,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鬼,神是不会把人变成鬼的。

嗯?

博雅,人是自己变成鬼的,希望化成鬼的是人,贵船神社的高龙神和暗龙神只不过给人增加了一点魄力罢了。

嗯。

怎么。博雅,你认为神是什么?

神?

所谓的神,归根结底,仅仅是一种力而已。

力?

人们有时把那种力命名为高龙神、暗龙神什么的,也就是说咒本身即是神。

贵船的神灵听说是水神。

嗯。

水是善还是恶?

不清楚。

给田地带来甘霖时。水是善的。但是,当雨下个不停,连居家都冲走了,这种水就是恶的。

嗯,不错。

可是,水的本性仅仅是水而已,说它善啊恶啊,只是因为我们人类有这种善和恶的分别。

继续说

贵船的神灵兼具祈雨和止雨两种职责,就是这种原因。

嗯。

鬼怪也是一样的。

鬼不是神,而是人产生出来的东西,对吗?

是的。

晴明点点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博雅:博雅呀,也许应该说,有了鬼才有了真实的人。正因为人的心中藏着鬼,人才会歌唱;正因为鬼存在于人的心中,人才会弹起琵琶,吹起笛子。而当鬼从人心中消失不见时

消失不见?

也就是说,人要从这个世上离开了。

真的吗?

所谓的人或者鬼,是不可能一分为二的,正因为有人才有鬼,也因为有鬼才人。

博雅呀,不仅仅是头顶铁圈的女人是这样,凡是人。

无论是谁,都会不时希望自己变成鬼,无论是谁,他的心中都会不时怀有鬼胎。

这么说,晴明,鬼也藏在我的心中吗?嗯。

也藏在你的心中吗?

没错。

博雅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悲哀呀!

他唏嘘不已。

就在这时,牛车停下来了。

一时间。博雅以为到了济时的府上,可是,明明才过了一会儿,应该还到不了啊。

晴明大人,有一位客人蜜虫在车外说。

哦,有客人啊。晴明点点头。

是哪一位?

博雅掀起车帘,往外打量。

哦,是一位法师。

他压低声音说,一面凝神打量着。

牛车正面站着一个人,正朝着这边张望。

是一个法师打扮的老人。

他的衣服褴褛不堪,头发好像倒立般乱蓬蓬地罩在头上。

老法师的炯炯目光。如一束光般投射过来。

晴明在吗?他低声问道。

声音传到了牛车里面。

找我有事吗?

晴明来到牛车外面,站在暮色中。

哦,你还是在呀,晴明。老法师说。

晴明嘻嘻一笑,往前迈出一步。

原来是芦屋道满大人,你有什么事吩咐?

晴明前面站着的就是芦屋道满。

月华轻染在道满的白发上,染在他脏兮兮的僧衣上,好像散发着一种妖里妖气的朦胧光芒。

是不是打算去藤源济时府上啊?道满说。

你眼光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呀。

晴明鲜红的唇边,依然留着些微的笑意。

别去了。

道满口气生硬地说:别去了。

哈哈,为什么?

你是想去帮耶遭了某人的咒的济时一把吧,你放弃吧。

毕竟,那不是我们人间的事,我们不该对他们太关心。

哈哈。

晴明的嘴边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还是你呀,道满大人。

你说什么?

这件事。我正揣摸是谁在背后出主意,莫非就是芦屋道满大人吗?

呵呵。你发现了。

我可没想到会是道满大人,我倒是想过,有谁让那女人头顶铁圈,丑时参神。

说到底,教会那女人的就是鄙人。

你还帮忙施咒了吗?

不,没有。我可没帮她施咒,我所做的,只是告诉那女人在丑时去拜贵船神社的神。就这些,没别的。

那我就放心了。

如果跟道满大人施的咒对抗的话,说不定会粉身碎骨的。

晴明啊,你放弃吧。道满低声说。

放弃?

人要变成鬼,有办法阻止吗?

道满这么一说,晴明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可能有回天之力呢?

所以呀,还是不要去干涉他人的事。

道满说完,晴明又笑了。

你觉得很奇怪吗?道满问。

告诉我不要去干涉他人的道满大人自己,难道跟这件事不是牵连很深吗?

听晴明这么说,道满的嘴边开始浮现微微的笑意。

那是一种凄凉的笑。

道满仰头望月:是在七月出头吧

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就是这么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在堀川小路一带闲逛,忽然,笛子的清音飘了过来。

哦,笛子

非常好听的笛子。

我被那笛声吸引,循声走过去。正好碰到一个女人在走路,可是仔细一看,发现那女人竟是个生魂啊。

后来呢?

那个生魂好像也给笛声吸引了,循着笛声往前飘。

我觉得奇怪,就跟在后面。在堀川桥边,有一个男人正吹着笛子。呵呵,就是那个男的。

道满把亮晶晶的眼光投向晴明身后,从牛车上下来的源博雅,正站在那里。博雅一言不发。

博雅?晴明低声说。

博雅会意似的把下腭稍稍抬起,往前跨出半步,跟晴明并肩而立。

他打量着道满。

那天晚上,你到过那里吧。博雅语气生硬地问。

嗯。我在。道满点点头。

当道满出现时,正向他哀求的女人迅速消失了身影。

帮帮我吧,博雅大人

我看见她消失了,那是因为当时女人的本体醒了过来。

啊。在女人睡着时,她的灵魂脱离身体,在外边游荡啊。

接下来呢?晴明问道满。

我发现了匆匆往回赶的生魂,就兴致勃勃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的生魂从堀川小路下去,来到五条一带,潜入附近房屋的土墙里,消失了踪影。

房子荒凉破败,看上去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接着,道满看到了那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女人。

女人睁开眼一看。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衣冠不整、奇模怪样的老法师。

可女人望见道满一点也不感惊奇,反倒是道满给那女人缠住了。

道满这样叙述着。

你给她缠住了?晴明问。

是啊。道满点头说。

女人打量一番眼前的这位老人,开口同: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阴阳师,叫道满。

既然是阴阳师,那么,施咒的方法应该知道好多种吧。

啊。略知一二。

那就拜托了。

女人在那里撑起双手。

什么呀?

请教给我一种吧。

你说什么?

我想杀死一个人。

从女子的嘴唇,徐徐地吐出青白、冰冷的火焰,女子的脸上充满悲凄之气,美丽得叫人胆寒。

我动心了。道满低声告诉晴明。

夜色笼罩着长长的沉默,道满紧闭嘴唇,好像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当时你就教她前往贵船神社,丑时参拜水神?

嗯。道满点点头。

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

你知道这个女人的事情吗?晴明问。

道满又点点头。

可是,今天晚上,最好从济时的口中讲出来。道满说。

你不阻止我了吗?

我不拦你,你去好了。

可以吗?

没关系。

我想请教一件事。

哦,什么事?

那女人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道满回答。

哦。

晴明,你见她想做什么呢?阻止她施咒吗?在不同的场合,也可能会杀死女人自己吧。不过也就这么回事吧。至于内心

至于内心?

晴明,与人相关。就是与悲哀相关

久违了,我做了一个梦。

道满大人

晴明用从未有过的柔和声音喊着道满的名字,说:你给她迷住了?

道满没有答复,而是代之以笑,他声音低低地,哧哧地笑起来。

晴明。你想拿大道理来劝那个女人吧?道满说。

如果劝解她,会让她心服口服吗?我们所能做的,也就到这种程度为止。怎么办,晴明?你是我的话,会怎样对待那个女人呢?

看上去,道满像是在哀求晴明帮他做点什么的样子。

道满还是低声浅笑着。

你真糊涂呀。晴明,一牵涉到人

道满说着,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

道满的背影朝远方飘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晴明的身边,博雅痴痴地站在那里。

博雅的脸上血色尽失,身体在微微发抖。

晴明

博雅的声音像是快要窒息似的,低声说着。

事情一清二楚了,博雅。晴明说。

嗯。

博雅如鲠在喉,只能点头同意。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啊,晴明。我明白了。自从听到实忠说的故事,我就明白。

就是那堀川桥边的女人在诅咒藤源济时大人。你早就清楚了吧,晴明

嗯,清楚。

为什么你不说出来?

提问之后,博雅又摇摇头。

我明白了,你是为我考虑才没有说出口的。

我真感到可怕,竟然是她在诅咒藤源济时大人。这砷事说出口都是很难的。

好像在忍受着朝他的身体袭来的痛楚般,博雅扭过头。

这把琵琶,当时她在牛车中就曾弹过啊。

手中的琵琶,博雅仿佛抱得更紧了。

博雅转向晴明,脸像哭泣的孩子一般。

不会出什么事吧,晴明?

声音十分痛楚。

你说的是什么事?

总会出点什么事的。会不会性命攸关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晴明?

现在我们约好的,是去救济时大人的命,就这么~回事,其他的事情根本没有谈过。

万一能保住济时大人的性命,那,施咒的女人会怎样呢?

晴明,会怎样呢?

抱歉,博雅,现在我所能说的,只能说尽力而为,至于以后的事,我无法答应你。把咒拦回去这种办法。也只有回避。再想一些别的办法吧。

嗯。

要不,就不去了吧。我们就这么回去,接着喝喝酒吧,博雅

博雅望着晴明,痛苦地说: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声音饱含着悲怆。在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那个女人的哀求声:请帮帮我吧,博雅大人

怎么办?晴明轻声问博雅。

走吧。

走,走吧。

博雅口气僵硬。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六章生成姬

藤源济时一副气血尽失的表情,坐在博雅和晴明对面。

只有三个人在场,其他人都奉命回避了。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济时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绫子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大概已经传到济时的耳边了吧。

确实。竟然发生那样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济时的视线游移不定。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晴明,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转向自己后边,接着,又转向庭院好像他以为厉鬼眼下就会从背后、从庭院里扑过来,把他一口吞下似的。

你小心为上。晴明说,但如果过于胆怯,咒就会更加强烈地加诸其身

嗯,嗯。

哪怕在点头,济时的视线还是游移不定。

我已经非常清楚。昨天晚上绫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吗。

昨晚到绫子小姐那里的凶煞,今晚会赶到济时大人这里来吧。

会来吗。到我家来?

是的。如果来的话,是在丑时。

救、救救我吧!晴明大人

是谁憎恨济时大人,你有印象吗?

有,有印象。

庆幸的是,现在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你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晴明问。

博雅就坐在晴明旁边,他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好像正在忍耐着一把锋利的刀子穴在胸口的痛苦似的。

在到达济时家之前,晴明问博雅:博雅。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见到济时大人,我会询问许多事情。特别是关于头顶铁圈的女子,那时或许会有很多事你不想听到。济时大人那里预备着别的房间,你可以回避的。

没关系。

博雅好像急于打断晴明的话头似的。

晴明啊,感谢你的关心,与其后来无休无止地牵挂,东躲西藏地不敢面对,倒不如一开始就全部听到为好。

博雅又说:这也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法逃避。

明白了。晴明点点头。

在济时家门前,两人走下了牛车。

现在。博雅膝盖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认真倾听着晴明和济时的谈话。

那我就都告诉您吧。

济时点了点头,一副决绝的表晴,企望着晴明,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有一个心仪的女人,此前。一直给她写信或是送信物,可却总收不到满意的回音。她的府上位于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条一带,小姐就住在那里。名叫德子。

济时说出那个名字时,博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的父亲是皇亲国戚,还担任过太宰府的副长官等职务。回到京城后,到第四个年头,在小姐年满十八岁时。不幸病故了。

她母亲呢?

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由于伤心过度,也随之去世了。

原来是没落贵族。

父母在世时与她家素有来往的人们,就慢慢地疏远了,连仆人也接二连三地走了,府中越来越冷落。

变卖家产,勉强换成钱币,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维持着日常生活。

德子小姐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弟弟,听说花了大把的钱,把他送人了大学。

据说这个弟弟气宇不凡,非等闲之辈。不幸的是,在一年夏天,她弟弟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实在太可怜了。

当时,德子小姐府上有一位老女仆,经过她的穿针引线,我终于得以跟小姐会面,定情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

是的。济时点点头。

看那情形,小姐当时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但自从我们相会后,就一心扑在我身上,日渐情深。

暗中慕恋的人是谁,小姐谈起过吗?

没有。关于那个人,小姐只字未提。济时说。

跟绫子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三年前开始。

那德子小姐那边呢?

由于没有生孩子,自从五年前,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这两年来,基本上不再交往。

济时送去的衣食接济等也基本停止,仅剩的老女仆也离开了她的家。

这一次的宫廷相扑大会上,济时大人确实照应过海恒世大人呀。

晴明转换了话题。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照应他。

此前。您不是一直照应真发成村大人吗?

以前确实如此。不过,由于绫子偏爱海恒世,所以我自然而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晴明点点头,端正了坐姿,望着济时说:济时大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什么事?

好像下定决心坦诚相告似的,济时有所觉悟。

源博雅大人现在带来的东西,不知你猜不猜得出来?晴明说。

这句话提醒了博雅,他睁开眼睛,打开一直抱着的包裹,拿出里面的琵琶。

看到琵琶,济时十分诧异:哦

你还有印象吗?

有。

这就是飞天啊。应该是绫子所有的,怎么出现在这里?

诚如您所言,它确实曾为绫子小姐所有,在此之前,它又是谁的心爱之物呢?

济时哑口无言。

难以启齿,是吗?

是的,这会暴露我的羞耻不过,还是说吧。

济时用力咽下口中的唾沫,说道:这原来是德子小姐的琵琶。

我跟德子小姐相交甚欢时,德子小姐兴之所至,时常会弹起这把琵琶。它式样非常漂亮,音质也好,所以我印象非常深。

那它怎么转到了绫子小姐那里?

我对这把琵琶也是爱不释手。前几年,在清凉殿举行歌会时,要弹奏琵琶,我就从德子那里把飞天借了过来。

于是,就这样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跟绫子交往时,一天晚上,他拿起飞天弹了一次,当时绫子就对飞天十分中意。

绫子小姐也会弹琵琶吗?

哪里。绫子弹琵琶的技艺并不怎么样,她是因为飞天的精美而动心了。

绫子小姐说过她想要飞天吗?

是的,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身边。

绫子小姐知道这把琵琶是德子小姐的心爱之物吗?

她不知道。顶多是略微有所觉察吧。

是吗。

你告诉她这是别人预留在这里的,你不就可以不送给她吗?

绫子小姐没有问。

过了一会儿,济时又说:是的,绫子只要有了看中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否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直求我把它送给她。

这样你就给了她吗?

是的,我告诉她,我是从物主那里重金买来的。

你对德子小姐怎么交代?

当然不能直言送给了绫子,我当时非常自私地撒了一个谎。

什么谎?

我说琵琶给人偷走了。

哦。

因为是琵琶中的极品,小偷偷去会不会把它高价卖掉?或者是被仆人们悄悄拿走?毕竟精美的乐器连鬼也会喜欢的,或许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我就这样哄她。

就这样,他撒了个弥天大谎,把旧相好十分珍爱的宝物,瞒天过海地送给了新相识的妙龄女子。

我真干了一件蠢事呀!济时沙哑着声音说。

那德子小姐知道绫子小姐的事吗?

我没有说过。可只要听到外人的传言,我跟绫子相好的事她肯定会有所耳闻。因为德子小姐曾命仆人四处搜集坊间关于我的传言。

有这么回事吗?

晴明大人济时的语调郑重其事。

什么事?

这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是有点奇怪,可是我想知道,因为做过这种无德的事,人就会变成鬼吗?

变成鬼?

我听说。男人移情别恋和新欢交往,或者女子红杏出墙跟别的男人定交,都不是一般的罪过。

是啊。

那么。人会变成鬼吗?

如果我说不会变成鬼,你会安心吗?

我不知道。不过,德子怎么能变成鬼,还取走了绫子的首级,我至今还是难以置信。

济时大人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不可能向他人袒露全部内心的。反过来说,人们也不可能完全窥知她的内心。

内心中连本人都无法揣摸清楚的阴影,也是常有的啊。

是的。

在阴影里,无论谁都怀着鬼胎。

无论是谁?

是的。

你是说连德子的心中都会怀有鬼胎吗?

是的。

晴明点了点头,又接着说:变成鬼,并非出于人的意志,不是说有所期望就会变成鬼,也不是说只要心中不想就不会变成鬼的。

当无计可施时,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时,人极可能被迫变成鬼。

晴明大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既然是我提起这事,而且事态急转直下,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可以过去吗?

事在人为吧。

做些什么才好呢?

晴明沉默了一阵子。他望了望博雅,又把视线转向济时: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什么办法?济时直起了身子。

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关于这把琵琶,德子小姐可是一清二楚啊。

你的意思是

济时大人把琵琶送给绫子,德子小姐并没有被蒙在鼓里。

晴明把实忠从绫子家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尤其是绫子把琵琶摔坏的那件事,转述给济时。

竟然会发生这种蠢事啊。

济时脸上阴云密布。

这件事我不想让德子知道,让她太伤心了。我不会去告诉德子,你自己能去跟德子小姐说吗?

跟德子说什么?

就是刚才我所说的,还有一个办法

不必做任何准备。希望济时大人今晚就一个人在这里等德子小姐。

我一个人?

是的。

那。接下来怎么做?

当德子小姐来到时,你就把刚才所说的话,毫无隐瞒地告诉小姐,而且必须诚心向她道歉。

如果这样就行,我会说的。

光这样说还不行。

还有什么?

你还要向德子小姐说出我至今还慕恋着你啊。

不是不能撒谎吗?

是的。

必须是发自肺腑的言语吧?这么一来,我的命就得救了吗?

不知道。

不知道?

那要看听过济时大人的表白后,德子小姐的心态。

济时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办不到吗?

如果能救我的性命,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可是,我的心,现在已经离德子很远了

老实说吧,有些想法。比如对不起、可怜之类,还是有的。说到还爱着她,实在难以启齿。如今,我对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只要想起德子把绫子的头扭了下来,就无比恐怖。虽然原本是我主动追求她,可事到如今,爱慕的心确实荡然无存了。

济时说着,表情十分痛苦,像正吞咽着苦果似的。

这么说。这个办法行不通喽。

那么,还有别的办法吗?

还有一个办法。晴明说。

什么办法?

刚才我让实忠找来了稻秸。可以用它试试。

用稻秸?

是的。

为此,必须准备一些东西,你能把头发剪下一点吗?

当然可以。你准备怎么做?

我会设法把济时大人的身影隐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让人看不见我的身影?济时不可思议地低声问。

看不见你的只有德子小姐,对我们来说,你的身影是随时都能看见的。晴明说。

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晴明又说。

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出声。

出声?

是的。如果济时大人一旦发出声音,法术就破了。

如此一来。又会怎么样呢?

你的身影就会被看到,说不定会危机四伏。

哦。

毕竟是济时大人自己种下的苦果,你好好忍耐一下吧。

我懂了。

济时仿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黑暗中,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

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

地点是在藤源济时的房间里。

此刻,房间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济时三人。

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里的样子。

在草人的正后方,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来。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着藤源济时四个字。

草人身上粘着晴明从济时身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

这样一来。德子小姐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

在安置草人时。晴明对济时直言相告: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直接把咒遣返。可终为不美。

若把咒遣返。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身上,这样一来,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采用回避法,晴明避开了遣返术。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吸。

徐徐地吸进黑暗,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每次呼吸时。夜暗之气慢慢潴留体内,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统统浸染在黑暗中。

可以吗。博雅?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

什么?博雅不解。

我们所在的地方,贴着驱邪的护符。当德子小姐赶到时,哪怕从屏风背后探出头,德子小姐也不会察觉的。

不过

不过什么?

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德子小姐现身时千万不可出声。

出了声又会怎样?

那样。德子小姐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

接下来呢?

要是猜到了,就会像绫子小姐那边的阴阳师一样,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拧下头

千万不可出声啊。

博雅会意的声音苍白无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

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内情,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是什么?

水。

水?

是的。

用它做什么?

用处有很多。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我还不清楚呢。

这时,话语中断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

时光缓缓流逝。令人备感痛苦。

博雅的**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

忽然。晴明低声说:来啦。

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不是老鼠也不是猫,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踏着地板的声音。

分明有着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压,发出了嘎吱声。

嘎吱,嘎吱

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身边,晴明颂起咒语,大意是:谨上再拜。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伊奘诺伊奘冉大神啊,开天辟地的大神,您在伟大的御驾上,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令阴阳之道长久流传。

声音轻轻的,连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闻非闻。

望能给魍魉鬼神,造成强大阻碍,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谨供奉大小神祗,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层高台,竖有蓝黄红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着一盏灯盘,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豆大的灯火。

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灭灭。

随着灯影摇曳,地板嘎吱作响,一个人影,闯入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

一个女人她的头发蓬乱如麻,又长又黑的乱发倒立着。

脸上涂着朱丹,撕成破布条的红衣缠在身上,她头顶铁圈,朝天竖立的三只脚上,各自穴着点燃的蜡烛。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

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脸涂成了血红色。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

济时大人

女人用纤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济时大人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住脚步,嘴角浮过喜悦的笑意。

哎呀呀,真高兴呀!

她露着白色的牙齿,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

嘴唇裂开了,好几块血斑在伤口处肿胀着。

你在那里吗,济时大人?

声音轻轻柔柔的。她噌地一下来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根长达五寸的铁钉子。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悬吊下来。

唉,爱恨难辨啊。难得一见那身影了

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竖得更高了。

发丝触到火苗,烧得咝咝作响,变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蓝色火苗。

发丝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夹杂在臭味里,隐约传来薰衣香的香味。

女人在那里摇晃着身子,喃喃诉说着: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无比怀念,苦闷不已,痛苦不堪

像手舞足蹈般,她浑身抖动着。

口中一边说话,一边咻,咻,咻地吐着乱舞的青绿色火焰。

孤魂伴萤火。

对月泣水边。

怨恨化厉鬼。

红颜顶铁圈。

徘徊郎枕畔,缠绵不忍绝。

她紧咬的牙齿格格作响,像狂舞一般,双手在空中乱比乱画着。

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入济时。

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细小的绿色光焰。

你为什么抛弃我?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哪怕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无可挽回了

女子泪流满面。

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泪。

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背弃了当初的盟约,带来了无穷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内心,可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没有减少一分。

无情遭抛弃。

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

她手舞足蹈起来。

沉湎于相思的泪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遗恨无穷啊。

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女子边说着,边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

看吧。你看看吧,济时大人

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

瞧吧,这就是你的新欢绫子的头呀!

新欢发在手,捶下五寸钉。

你瞧吧,你所恋慕的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哈哈,真是好味道。

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来吧,来吧。济时大人。

现在请回到我的身边吧。

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乱转。

她扑上前,紧紧搂住草人济时。

你不想再吻我了吗,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起来,然后用洁白的牙齿用力地啃咬起来。

她又起身离开,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开红衣的前摆,露出雪白的双腿。

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

她扭动着腰身。

她把两手撑在前面,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近草人。

在草人的大腿间,她埋下头,用力咬着那里的稻秸。

她用恳求的声音说: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

她厉声叫着。站了起来。

她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握着铁锤。

看我呀。济时

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

随着猛烈的甩头,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她狂吼着:啊。啊。我要你的命!

女子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一样,朝草人扑过去。

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

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锤打起来。

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

砰。砰。砰

钉子深深地钉入草人的额头里。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她狂叫着,用右手紧握铁锤,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

头发在飘摇,无数次碰到火苗,升起蓝焰,发出咝咝的声响。

场面实在是怵目惊心。就在这时救。救救我啊!

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是济时的叫声。

原,原谅我吧,别伤我的性命。

从草人后面,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

由于过分惊恐,济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瘫软如泥,浑身无力。

他几乎是用手勉强拖着身子往前挪动的。

哎呀,实在太奇怪了,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哎呀呀,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这不是草人吗?

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

啊哈哈

济时放声大哭。

济时,你在耍弄我啊!

她咬牙切齿。

不好,博雅,出去吧。

晴明低声说着,站起身子。

博雅跟在晴明后面,抱着琵琶从屏风后出来了。

这时。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衣领,直往后拽。

济时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开了,从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来。

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

不过。衣衫被撕下来,反倒救了济时。

逃离女子手中,济时在地板上乱爬乱逃。

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

德子小姐,请等一等!

晴明扬声叫道,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无法进入德子的视线。

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要贴在德子身上。

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去。

不能用这个。

晴明说,然后又对博雅说:快弹琵琶!

噢,噢!

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拨,弹了起来。

琵琶响了。

琵琶声尖锐地撕裂了夜暗。

琵琶声如流水般响了起来。

是名曲《流泉》。

是由式部卿宫传给蝉丸,再经由蝉丸传给博雅的曲子。

德子抓住了济时,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紧握着铁锤高高地举起,正要朝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

就在这时,博雅的琵琶声响了起来。

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声音。不是飞天吗?

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转过头来。盯视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间,恢复了人的正气。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声音叫道。

德子小姐!博雅回应。

博雅弹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

德子紧抓着济时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啊!

济时嘶声惊叫,想从德子手中逃开,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德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埋藏在地底下的水从业已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

那是含着惊惧的脸色。

博雅大人!

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

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

德子小姐!

如今

德子终于开口:如今的我,你看见了!

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

博雅无言以对。

哎呀。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

脸上涂成红色。

头上顶着铁圈。

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噢!唉呀,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

她高声叫着,如同悲鸣一般,扭过头去。

唉,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

她取下头上的铁圈。掷到地板上。

铁圈上穴着三根蜡烛,有两根已经灭了,只有一根还在燃烧。

为什么你要来呢,博雅大人?

她痛苦地摇着头。

长长的头发,狼狈地在脸上缠绕又披离,披离又缠绕。

她失声恸哭。

好羞愧啊!

她两脚狂乱地蹬着地板,牙齿咬破了嘴唇,悲声呻吟着。

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给人看见了,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

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边,白色的牙齿暴露出来。鼻子压扁了,左右两边的犬牙嗖嗖地长了出来。

裂开的眼角处血流如注,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压,她的眼珠鼓胀起来。

贴近额头的头发中,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从中长出了异物。

是两只角。

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包裹着柔软皮质的角,像鹿茸一样。

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额头上的皮肉裂开,热血从角的根部流到脸上。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

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谓生成这个词,是指女人即将变成般若,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处在这样的生成状态中。

嘻嘻嘻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狂奔到屋外。

德子小姐

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身影。

博雅!

晴明追到博雅身边。大声叫他。

可是博雅根本听不见晴明的话,只是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怎么啦?

说话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

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所以就闯了进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哦,你来得正好。济时大人就在那边,虽然性命已无大碍,可是已经吓坏了。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晴明对实忠说道。

晴明大人您呢?

我去追她。

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

去追德子小姐?

是的。

晴明点点头,然后背朝博雅说:走吧。

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

哦,好吧。

博雅拿着琵琶跟在晴明身后。

在夜深人静的京城大路上,牛车在夜光下行驶着。

是一辆古怪的牛车。

虽说是牛车。拉车的却并不是牛,而是一只巨大而健硕的蛤蟆。

蛤蟆背上系着轭辕,牛车在夜晚的京都大街上,看似慢吞吞地往前行驶着。

在牛车里,博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会儿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一会儿又把视线收回来。

晴明啊,替换牛的这只蛤蟆,它真的能跟在德子小姐后面吗?

能。因为我早已备好的广泽的遍照寺里的池水,洒到了德子小姐的背上。

什么?

拉着牛车的跳虫,就是遍照寺的宽朝僧正大人送给我的。应该不会忘记曾经栖息过的池水的味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子小姐逃离后,空气中还残存着池水的水汽,跳虫追踪的就是水的气息呀。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点点头。

接着,博雅紧闭着嘴,抱着琵琶,默默无语。

一片沉默中,牛车轱辘轱辘响着,在大路上行驶。

晴明

怎么啦,博雅?

晴明用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博雅。

你不久前说过,人的心中都有鬼

是的。

好吧,晴明,万一有一天,我也变成鬼的话,你会怎么办?

放心吧,博雅,你不会变成鬼的。

可是,既然谁的心中都会有鬼。难道不意味着我的心中也有鬼吗?

是有。

也就是说,我也会变成鬼的呀。

万一我变成鬼,你会怎么办?

博雅又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博雅,倘若你真的变成了鬼,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啊。

如果说有什么人能阻止这一切的话。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自己?

是啊,如果你化成了鬼,那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我也无法解救变成鬼的你

对德子小姐呢?

一样的道理。

晴明点点头,又说:不过,博雅啊

什么事?

即使你变成了鬼,我晴明依然是你的知音。

知音?

是的。知音。晴明说。

博雅抱着琵琶,也陷入了沉默。

轱辘轱辘,牛车走动的声音持续不断。

博雅泪流满面。

我真傻。

博雅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我不是有意要提出这种问题的。可是,博雅,是你让我说的

是我?

晴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端详着博雅,说:今天,我们见过了芦屋道满大人呀。

是啊。

就像道满大人所说的那样。

什么事?

我到底还是跟道满大人一样。

真的?

是真的。

如果说我有什么跟道满大人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身边还有你呀,博雅晴明说。

晴明啊,我明白得很。博雅望着晴明。

明白什么?晴明问。

你呀。比起自己认识的还要出色得多,你就是这样一个男子。

听博雅这么说。这一次,晴明默然了。

哦。

对博雅的话,晴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点点头表示会意。

博雅晴明声音很轻。

什么?

曾经离开的心,无论怎么做。都再也追不回了。

是啊。

博雅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忧心如焚,都是无法挽回的,这是人世间的常理。

这一层,德子小姐也很了解吧。

也许几天以来,几十天以来,每日每夜,德子小姐一直考虑这件事,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就是她本人。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鬼的。

嗯。

可是,鬼是不会懂这一层道理的,哪怕不想变成鬼,最终还是无法避免。

要从人的内心真正灭掉鬼,除非把人本身灭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把人灭掉这种事,是不可肆意妄为的。

晴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就在这时,嘎的一声,牛车停了下来。

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车。

地点是在五条一带的一座荒凉破败的房子前。

晴明,这里是是道满大人说过的德子小姐的家吗?那么德子小姐呢?博雅问。

道满大人虽然说过,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处,但最后小姐还是会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来的。

放眼望去,蛤蟆拉着的牛车就停在已经坍塌的瓦顶泥墙旁边。拉着牛车的蛤蟆,也就是跳虫的旁边,站着身着彩衣的蜜虫,正朝晴明低头行礼。

走吧。博雅。

从泥墙坍塌的地方,晴明进去了。

博雅抱着琵琶跟在身后。

那是一个在月光中更显破败的庭院。

秋草丰茂。浓密蓊郁,连穴足其中的空隙都没有了。

回头望去,就在刚才钻入的泥墙坍塌处,荻花如雪,正在绽放。

确实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这所庭院确实太荒凉、太破败了。

不知哪里的牧童。为了喂牛吃草,白天好像在这里放过牛,四处散落着牛粪。

秋草上夜露密布,叶梢沉沉地低垂着。

每一滴夜露都尽量捕捉着蓝色的月光,看上去仿佛有无数的小月亮降临到这个院子里,在叶影中小憩。

抬眼望去,可以明显看到倾塌的房子的屋顶。

晴明慢慢分开草丛,行走起来。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摆,吸收了露气,愈发沉重。

或许是风雨的侵蚀,外廊上的一根柱子开始腐朽,廊檐倾斜得十分厉害。

朝着廊轩,艾蒿从地面贴着腐烂的木柱往上攀着。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这里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吗?博雅低声道。

细看之下,在廊轩下面,刚刚落花的芍药还残存着。

那边的树影,也许是山樱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处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辆朽烂的牛车。

是一辆吊窗车。

这难道会是

这正是当年博雅所见过的碧盖香车。

历经长年累月的风雨沧桑,车子已经朽烂不堪,在蓝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经完全覆盖在秋草丛薮里。

是德子小姐乘坐过的车啊。博雅低声说。

在覆盖着车子的草丛中,秋虫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团,如一头疲惫的老兽般颓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虫喧一片。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邸也曾多么风光啊!如今,那繁华光景已荡然无存。从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无处不在。

在这样的陋室,德子小姐何以为情啊!

对叹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说:走吧。

晴明的一只脚跨到了外廊内。

忽然发现廊内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个人影叫道。

是一个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是

好久不见了。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杂役都添加了十二年岁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呢?

您来迟了,博雅大人

杂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

来迟了?

是的。

你说什么识了?

尽管压抑着,博雅还是像悲鸣般地高声吼着。

博雅,走吧。

晴明已经走到外廊内。

抱着琵琶的博雅紧随其后。

晴明和博雅擦过杂役的身边,朝屋里走去。

一踏上屋内腐烂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朽坏的屋顶坍塌下来,月光就是从那里射入屋中的。

就在杂草丛生的地板上,月亮洒下了幽蓝的清辉。

在月光下。有一个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溢在夜气中。

原来。从她匍匐着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鲜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游走着,在地板上扩展开来。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剑。

真的迟到了,竟然自己结束了生命。晴明说。

德子小姐!

博雅在女子身边跪下双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体。

德子突然翻过身,紧紧搂住博雅。

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牙齿长长的,咬得格格响,直扑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够不着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啮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

德子一边呲牙咧嘴,齿间格格作响,一边抑制着从身体里面往外喷涌的某种力量。

她左右摇摆着头。

博雅大人呀

女人轻声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来,接着,又猛地大张开嘴。

格格格

女子挣扎着,说:本想要了他的命。

声音显得颇为悔恨。

女人嘴里流着血,喉间咻咻地喘着气。

博雅抱紧了德子:你咬吧!

他在德子耳边轻声说: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

德子眼中的正气之光变得黯淡,不一会儿,那光泽消失了,牙齿间又格格响了起来。

在德子身上,鬼与人忽现忽隐。

从她的喉管,血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

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博雅紧紧抱着德子说道: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

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入气的光华。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

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说: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

唉,小姐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粗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白

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我是心爱着你啊!

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

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我已经年长色衰了啊。

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

我还添了许多皱纹!

我也爱你的皱纹。

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肉

我就爱这样的你。

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是的。

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

是的。

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

是的。

博雅一再点头。

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

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德子高声大叫: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德子小姐!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

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

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

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

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血。

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生命?

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多可怜啊!

他虽然上了大学,可是父母双亡之后,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准备休学的困窘日子里,病倒了。

哦。

弟弟当时对我说,他歇了大学,要去当相扑士。

当相扑士?十二年前,大学的学生跟举行相扑大会时赶来的相扑士们,闹过一场架,当时,有人跟弟弟讲,你去当相扑士吧!'是谁讲的?

真发成村大人。

噢。

弟弟心里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约好见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卧床十来天,就成了不归人。

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气力,却不知如何施展而虚耗光阴的日子。

已经不可能继续在大学就读,就在心慌意乱之际,成村头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所以,当时我希望能让成村大人胜出

德子表示会意的眼睛,又变成了鬼眼。

是啊。当时济时大人本来一直照顾着成村大人,却忽然照应起了海恒世。

德子小姐!

好恨呀,济时!

可你也曾深深恋慕着济时大人啊。

唉,好后悔啊。

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泪。

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人性。

弟弟过世后,就在蒙他不断关心和看顾的过程中。

我竟然恋慕上了济时大人。真是一场噩梦啊。

德子在博雅的怀抱中,咬牙切齿地左右摇了摇头。

博雅紧抱着德子的双袖被热血烫温了,染湿了。血的温度,直抵博雅的肌肤。

温度正从德子的身体里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这温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气。

在博雅的怀中,德子痛苦地挣扎着。

她扭动着身体,像是要从博雅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头发披离,摇着头,抬起脸来。

她又变成了厉鬼。

我呀,在济时移情于其他女人时

她突然张口,紧紧咬住了博雅的左手。

博雅拼命忍住呻吟声。

博雅!

晴明抬起了拿着灵符的右手。

好了。晴明,别乱来!博雅吼道。

德子边哭泣边咬着博雅的肉。

血泪在横流。

博雅脸上流淌的眼泪,滴落到德子的脸上,与她的血泪混合在一起。

好了,好了!德子边咬边念叨着。

让你看到了我那种可怕的样子。

她一边哭泣,一边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我好憎恨啊,济时大人。

生成中的德子发出呜咽声。

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别无选择似的,惟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德子。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德子小姐!

博雅用极端悲痛、又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深情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哎呀!

德子大叫起来:我对博雅大人做了些什么事啊。

她忽然觉察到。自己刚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肉。

没关系,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紧,没关系

博雅的声音震颤着。

德子小姐,人心无法改变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闷不已,或是委屈难抑,还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有的人心还是无法回头啊!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还是免不了变成鬼呀。在世间怎么都找不到治愈憎恨与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变成厉鬼一条路了。不是人想化成鬼才变成鬼的。是因为无计可施,人才变成了鬼呀。

每天每夜,日复一日,数天,数十天,数月,用世事无常的道理劝自己,也想对济时灰心断念,可就是没办法做到

当我茫然无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闯进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给济时大人的琵琶声音。

是飞天?

是的。那是我极为珍视的父母遗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没有卖出这把琵琶,还是一直留在身边。

那把琵琶,曾经在绫子小姐手中。

那是化为生魂跟博雅大人见面的那天发生的事。

你都说了希望我帮你一把,我竟然这么无用。

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了。我什么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舍弃。若是病息,可以治愈。可悲的是,这不是身外之物。这是我自己内心的魔障。

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还是无能为力呀。我根本没法做一点事情。唉,我博雅是个多么可怜多么无用的蠢人啊!

不是,不是的!

德子左右摇了摇头。

没用的是我自己。即使变成这种模样,还是无法消失。仇恨也无法消失。

德子的嘴里。青绿色的火焰伴随着话语吐了出来。

都让博雅大人看到这副不雅的模样了,竟然还是无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德子小姐!

而且,我还想,死后还要变成真正的鬼,向济时大人作祟,于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还对前来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态!

德子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

即使把耳朵凑过去,也难以听清她的话语了。

牙齿外露着,嘴唇根本无法好好合拢。吐字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来,只能勉强辨别其中的只言片语。

晴明紧盯着博雅与德子,一动不动。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细聆听两人的对答。

博雅把耳朵凑近德子的嘴边。

博雅大人!

德子齿间吞吐着红色的舌头,说:要是你把脸贴得那么近,我还会忍不住咬你的喉咙的。

从她的嘴里,嗖地吐出了青绿色的火焰,格格地咬着牙齿。

可是,就连咬牙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琵、琵琶德子说。

噢,好的,好的。

博雅伸出一只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过来,放在德子的胸前。

德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

用右手的指尖,她轻拧着弦丝,弹了一下。

净琵琶发出一声悲音。

德子合上眼睛,倾听着仅仅响了一下的琵琶声。

呼吸了一次。

呼吸了两次。

接着。呼吸与琵琶的余韵一起,摇曳着夜的气息,徐徐溶入了大气中。

尽管音韵不断变小,还是朝着无限的远方飘去了。德子仿佛在用耳朵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音韵。

德子睁开了眼睛。

博雅大人呀!

德子声音细细的,声音仿佛追踪着琵琶越来越弱的余韵,行将消失了。

我在这儿

那真是一支好听的笛子啊!

德子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

德子小姐!

博雅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现在,再吹一次笛子

笛子?

能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吗?

当然可以。

博雅端详着德子的脸,轻轻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怀,取出了叶二。

他把叶二贴近唇边。开始吹了起来。

清澄的音色,自叶二的笛管中轻灵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过朽烂的屋顶投下来的月色里,笛声也染上了幽蓝的光。

德子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眼。

博雅还在吹着叶二。

吹着吹着。德子回过魂来,聆听笛子的清音。

仿佛受此吸引。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

没有回应。

德子小姐!

博雅又一次呼唤。

依旧没有回应。

像是一阵凉气滑过后背,博雅大声呼喊起来。

德子小姐!

仍旧没有回应。

德子小姐啊!

博雅痛哭失声。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卧,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时。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德子小姐的脸容,从一副狰狞的鬼脸,重新变成博雅熟悉的娇娆面容。

多么美啊!

德子小姐的额头,也不再长角了,唇边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齿。

博雅啊

晴明声音温和地说:或许,正因为你,她得到了拯救。

她得救了?因为我?

是啊。

晴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安慰。

忽然,嗷,嗷

从外面传来了怪兽般号啕大哭的声音。

晴明和博雅发现,从庭院那边,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向残破的屋子走来。

原来是芦屋道满。

道满大人

没有回应。

他紧闭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脸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恸哭。

那么,刚才听到的哭声,要么是幻听。要么是芦屋道满的心声传至耳鼓了吧。

道满低头望着德子:真可怜呀!

他低声喃喃着。

忽然,又增添了一个人的动静。在外廊内,老杂役沐浴着月辉,站立在那里。

杂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站着。

或许你要说什么晴明望着杂役说。

是。杂役点点头。

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杂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这座宅子里充满某种气息。晴明说。

是一种气吗?

是带来横祸之气。不过,现在已经减弱了。

是。是的。

你到外面去,在屋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角落里,挖开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么东西,就请带到这里来吧。晴明说。

杂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想说点什么。

有劳你了。晴明提醒他。

杂役欲言又止。

好吧。

他低下头,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不久。杂役回来了。

发现了什么?晴明问。

杂役从怀中取出三个贝壳紧紧闭合的大文蛤。

我挖出了这种东西。

他把它们交给晴明。

在东、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个。

北面呢?

什么都没有挖出来。

知道了。

晴明把三个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贴近唇边,再用指尖依次轻触三个文蛤。

这时,按晴明的指尖触摸的顺序,贝壳啪啪地张开了。

啊!

博雅不由得惊叹起来。

原来,三个文蛤的内侧,被人用朱丹涂成了鲜红。里面分别装有一物:一个是秋蝉蜕下的空壳,一个装着蜕掉的蛇皮,另一个装着蜉蝣的尸体。

晴明。这是博雅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从北面的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吗?

晴明若有所思地侧着头:邪气减弱了,意味着有谁早先从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个贝壳。

又仿佛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哈哈

晴明打量着道满:道满大人,是你吧?!

是的。

道满点头承认。

道满,比晴明提前造访了这所房子。那么。在造访这座房子时,道满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情形。

晴明自然对此了然于胸。

道满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贝壳。

在这里。他小声说。

道满用指尖轻轻一触,贝壳就张开了。

里面是一颗已经烧焦、变黑的柿树种子。

头一次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怪诞的妖气。为了化解它,我就挖开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这个东西。

只要挖走一个,咒的力量就几乎化解了,所以就让其他三个还照老样子放着。

对德子小姐呢?

事到如今,已是无济于事了,最好别再提了。或许,在绫子小姐那里被杀死的阴阳师,就传承了这种秘法吧。

道满说。

晴明,那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呢?博雅问。

这是一种毒咒,让这个宅子里人财两散。

什么?

空蝉。

蛇蜕下的皮。

蜉蝣的尸体。

烧焦的柿树种子。

一个个都是无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虚妄的东西。是结不出果实的存在。晴明解释道。

到底是谁下了这样的毒咒?

博雅一问,晴明立刻把视线投向杂役。

杂役脸上血色尽失,青紫色的双唇颤抖不已。

是你吧!晴明问。

是我。

杂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说:不过,我不是受绫子小姐所托。是更早之前。我听了阴阳师的吩咐才埋下的。

阴阳师?

是的。就是在绫子小姐那里被踩死的阴阳师。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晴明问。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白道:我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托。

岂有此理!

博雅几乎怒不可遏。

当时济时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许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他以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为家计着想,就只好依赖他了。

真卑鄙!晴明低声叹息。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本来,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没有快乐。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济时大人相好,她会得到幸福,起码生活也有个盼头吧,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谁知道,事情竞糟糕到这一步

说着。杂役捡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剑。

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扑通一声,杂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过去要扶起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切都终结了。道满絮絮地说。

说完,他转过身,下到庭院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浓郁而繁茂的草丛间,秋虫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欢。

晴明啊

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声音说:真的结束了吗?

嗯。

晴明也是低声回答。

啊。结束了博雅喃喃自语。

好长时间,博雅无言地伫立着。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博雅低声说着,好像没有讲给任何人听似的。

到底有没有听到博雅的话呢?幽蓝的月光从檐轩照射下来。晴明只是仰望着月亮。

就在当年,藤原济时身染沉疴,在卧床两月之后。一命呜呼了。

德子小姐,跟琵琶飞天一道,悄然安葬于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中。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就在下葬的耶一天,秋雨飘飘,那是仿佛冷雾一般凄冷的雨。

雨降落在整个山寺间,把庭中的石砾、飘零的红叶,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濡湿了。

在正殿里,三个人静*下来,神情肃穆地交谈起来。

宽朝僧正凝望着秋雨洒落的庭院:从天而降的水,积在池中的水,无论是什么水,都根本无碍于水的本性。心同此理,人的本性也是不会变化的呀!

你指的是,人变成了鬼也是同样

是的。

晴明一问,宽朝僧正平静地点了点头。

博雅静默无语,倾听着两人的对答。

从那时开始,只要博雅夜晚独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样的德子小姐就会显出身来。

德子小姐仍然手抱琵琶,无言地倾听着笛子的清音。

如果是在房间里。她就出现在屋隅的一角。

如果是在户外,她就隐身于暗蔽处或是树阴下。

德子小姐静静地聆听着笛子的清韵,有时,她会应和着博雅的笛声,弹起琵琶。

她倏忽现出身影,须臾又消失不见。

在现身之时,最初是生成模样的鬼脸,可是听过笛子。身影消失时,就恢复了伊人的容颜。

彼此沉默无语,根本没有讲过什么话,可是博雅总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身影消失为止。

昔日殷殷语,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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