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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东南边,胡汉杂居,商铺林立。因各地往来的商人多就近居住,贩卖南北各地珍藏奇货,生意颇为兴隆。平常虽少有高门贵女来挑选首饰衣裳,却常有公候府中的买办往来,赶着马车,买走种种日用陈设的货物。

永平街起头的便是一家两层阁楼,里头专卖从北边贩来的皮毛,门面宽敞,内里豪奢。

伽罗赶着天黑前,夹杂在登高回城的人群里,从东边进城,骑马行至此处,瞧清了上头的牌匾,这才翻身下马。

这一带没有歌坊酒肆,商铺门关得早,伙计正在上门板。

见了伽罗,那伙计便笑眯眯的招呼,“这位姑娘,店里已打烊啦,您明儿再来?”

“我找你们东家。”伽罗递上一枚商徽。

旁边大伙计接过来一瞧,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原来是贵客,您请进,请进。”哈着腰请伽罗进门,让旁的人继续上门板,却带着伽罗穿过后头的门洞,进了店后面的院落。这院子颇为杂乱,四面皆是房屋,应是当了库房和伙计住处,院里也堆着不少箱子。

穿过后头的绿漆门扇,眼前豁然一亮,满目森森翠竹掩映下,两层的阁楼雕饰精美,旁边还有个水池,临水建了戏台,颇为宽敞。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仆妇正往屋里搬水,那伙计叫住其中一名,“杨姑姑呢?”

“在里面呢。”那仆妇当即进去,请出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来。

那妇人满身绫罗,长得也富态,匆匆出来,一眼就瞧见了伽罗。

那伙计忙道:“杨姑姑,这位姑娘要找东家,手里拿着这个。”说着,递上商徽。

杨姑姑接过,瞧了一眼,当即道:“姑娘里面请!”说着,挥退仆妇伙计,陪着伽罗进了那阁楼。里头亮如白昼,伽罗一眼就瞧见了满面焦急,来回踱步的谭氏,和旁边同样焦急的岚姑。

“外祖母!岚姑!”她一把掀开帷帽,长长松了口气。

谭氏满脸焦急霎时转为欣喜,同岚姑一道迎过来,“伽罗!你不是……快快,先喝口水。”她自将桌上的热茶递给伽罗,“承寿寺那边的事儿报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伽罗喝了半杯茶,莞尔一笑,“我也没想到会有那变故,醒来的时候在一处客栈,旁边还有姜相的孙女姜琦,也不知里头有什么缘故。好在平安无事,不敢再回承寿寺去,买了马换了衣裳回城,打听了好几回才找到这里。”

“那位呢?没察觉吧?”谭氏不放心。

伽罗笑容微收,“他找不到这里。”

路是她选的,再谈遗憾留恋也无济于事,伽罗竭力抛开那些念头,道:“晌午时吃的不多,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受惊又骑马,进城后又打探了半天,外祖母——我饿了。”

谭氏一笑,当即请杨姑姑安排,张罗了晚饭。

饭毕,夜色渐深,伽罗满身疲惫,早早便去沐浴。

浸入温暖的热水中,满身疲惫为之一松,这才觉得整日劳顿,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似的。伽罗阖目出神,岚姑也不打搅,默然给她沐发擦洗,而后拿了干燥柔软的毛巾,一点点擦去头发上的水珠,几遍过后,湿漉漉的头发便渐渐干了些。

伽罗浑身舒泰,脑海里念头杂乱,忽然叹息了一声。

岚姑动作微顿,“姑娘怎么了?”

“岚姑——”伽罗侧头,柔顺乌亮的头发滑落在桶外,“南熏殿里,都收拾好了吧?”

岚姑颔首,温声道:“姑娘放心。那幅画和信都放在了案上,没有旁的东西挡着,很显眼。”

“那就好。”伽罗重新阖上眼睛。

谢珩此时应当回东宫了,他会不会震怒?看到那封信后,能不能消些气?她不知道,也顾不到那么多了。既然不告而别,就是打着切断过往的念头,今日踏出东宫,那座南熏殿就彻底跟她没关系了,甚至谢珩,都很难再有交集。

不管他会否震怒,假以时日,终会渐渐平息。毕竟,她跟谢珩的缘分,唯有南熏殿的这数月而已。待怒气平息,他总能将精力放在朝政上,父子齐心,安稳江山天下,再慢慢淡忘她这个曾闯入东宫的不速之客——亦或者记得——毕竟那长命锁的财富珍宝,都已托付给了他。

只是表哥那里,她做得太理亏了。

“给表哥的那封信,托付好了吗?”伽罗声音中尽是疲惫。

岚姑道:“已经找了人,一个月后,送到杜家去。”

伽罗颔首,没再言语。

岚姑默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道:“姑娘跟太子殿下的事,姑娘自有考量,不必我多嘴。但杜将军那里……姑娘自从进了东宫,他就竭力照拂,这样不辞而别,恐怕真是要令人伤心,也担心姑娘的处境。不如早些送信给他,好叫他安心?”

“没有办法。”伽罗叹息,“我这一走,太子必定会找表哥逼问下落。若是我道别过了,告诉他去处,你让他说,还是不说?”

说了,就是对不起她。

不说,则是有负太子。

她已经骗了谢珩,总不能再将杜鸿嘉推入两难的境地。

只是谢珩……万般念头梳理不清,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梦里像是又回到了别苑外的满目流萤,倏而又是铜石岭的遥远背影,芜杂凌乱。

*

昭文殿里,谢珩对着那封信枯坐到了黎明。

榻边的烛火已经微弱,层层蜡泪堆叠,轻晃将熄。推窗望外,秋日晨风冷冽,卷着细针一般扑入脖颈领口,冰凉入骨。整个东宫都还在沉睡,昭文殿里静寂无声,唯有门外值守的侍卫精神抖擞,脸上冻得通红。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深秋木叶凋零,隔着树杈望向远处,只能看到层叠的屋檐。

谢珩肃容沉默,在窗边站了半天,回身到桌畔,重新拾起那封信。

娟秀整齐的蝇头小楷,雅致的松花信笺,翻来覆去,已看了不下十遍,他几乎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信的内容并不长,先是为突然不告而别致歉,并没多少诚意。而后提起那枚长命锁,希望他将来能成为明君,不辜负典籍宝藏。之后谢他半年来的照拂帮助,尤其傅良绍的事,她铭感于心,相信以太子的心胸,不会为难他。再往后,则托付了那只拂秣狗,请他将阿白和绢画转交乐安公主。

信的末尾,笔迹略显沉重滞涩,想必她写的时候也是心绪起伏。

她说,那夜的满目流萤,是她所见最美的风景。但泡影易碎,风霜之下难得长久,逆风执炬更易烧手,所以慎重思量后,决定离开。辜负盛情美意,请谢珩见谅。愿他能与端拱帝父子同心,再无嫌隙,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清平盛世,恩泽广被。

——她的信笺十分整洁,没半点涂抹痕迹,若非文采斐然,绝难一气呵成。恐怕是拟了稿子,再誊抄过来。不知那滞涩笔迹时,是何种心情?

谢珩通篇看过,将那句逆风执炬更易烧手的话品咂。

所翻阅过的典籍兵书中均没见过这样的话,虽意思明白,却不知出处缘故,想必同那泡影一样,是出自佛经。

生气吗?当然是的!她将他骗得团团转,骗他去铜石岭登高,给她逃跑铺路,当着众人的面不告而别,只留下这封信,不痛不痒。昔年的阴霾不算,自回京入主东宫,除了徐公望偶尔放肆,京城上下,还没人敢对他这般大胆欺瞒!他也从未像昨日那样,盛怒之下理智尽失,疯了似的追出去,却只能孑然立在夕阳官道上,全无平常端贵太子的模样。

换了旁人,早已重罪处置!

但傅伽罗……

最后那段父子同心、再无嫌隙的话虽写得简略,却能透露她离开的真实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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