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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沉目不语。

这事情他何尝没想过?在理清心意,决定将伽罗留在身边之前,他有许多个日夜,辗转反侧,翻覆犹豫、斟酌煎熬。

母妃被害的时候,他已十三岁,永远记得当时的刻骨愤恨,恨不能将傅玄和徐公望挫骨扬灰。皇兄被害的时候,他更是恨,恨不能将高家上下尽数送入牢狱,绳之以法。

让他对着傅玄、高探微尽晚辈之礼,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杀害母妃皇兄的罪魁祸首,决不可饶恕!待时机成熟,哪怕伽罗再怎么求情,他也绝不会阻拦父皇处置他们。

甚至连傅良绍,若非伽罗的关系,他也不愿有牵扯。

要跨过心里那道坎有多艰难,他比谁都清楚。

但二十余年,就碰到这么一个傅伽罗,深藏心底,无可替代。他既已想得明白,就不想因那些芥蒂错过。心里有沟坎,竭力跨过去就是;面前有荆棘,咬牙穿过踏平皆可;至于那道横亘的沟壑,无非是父皇积攒多年的仇恨,父皇要发泄,雷霆怒气、烈风暴雨,他都能咬牙承受。

只要能抵达彼岸,触到深藏数年的明媚春光。

毕竟伽罗和傅良绍没做过半点对不住他的事,这是谢珩最强硬的底气。

谢珩脊背渐渐挺直,方才的失落隐去,代之以坚定,“我明白,所以不奢求父皇立时答应。但父皇以君王的身份威逼伽罗,罔顾我的心意强行选定姜琦,这不行。”

“父皇逼过傅伽罗?”

谢珩没回答,又问道:“抛开傅玄、高探微。单说傅伽罗和傅良绍,你可愿意接受?”

“单是傅伽罗……”乐安公主偏着头,神情颇为勉强,“皇兄若是执意,我总不能阻挠,她那个人,也还算有意思。至于傅良绍,我不在意。但傅玄和高探微,绝对不行!”

“他们两人会血债血偿。”谢珩沉声。

殿内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素来信重谢珩,亦十分怀念当年那桀骜顽劣、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比淮南时的阴沉、东宫里的冷厉更让她欢喜。倘若真的如战青所说,傅伽罗能令皇兄恢复旧时的意气,她愿意接受,甚至出手相助,帮皇兄一把。

哪怕父皇绝不可能让傅家之女入宗庙,在母妃灵前跪拜,能让她安然住在东宫,也是好的。

只是……

“万一傅伽罗藏得太深,总是找不回来呢?”

谢珩眸色微沉,神情稍露凶狠,“上天入地,都得找回来!”

——至少傅良绍还在他手里,他不介意卑鄙一回。

这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誓要挖出的架势让乐安公主打了个寒颤,没忍住,又憋出个喷嚏。心里暗恼战青怎么还没请来侍医,回头一瞧,就见那道身影恰好到了门前,拎着药箱健步如飞。

乐安公主勾了勾唇角。

*

不管谢珩是否乐意去仪秋宫,端拱帝既然安排召姜琦进宫,段贵妃自然照做。

传旨的内监到了姜府,姜家众人自然千恩万谢。

正巧姜瞻才从衙署回来,特地请他到客厅奉茶,探问贵妃请姜琦入宫是为何事。那内监哪知底细,两杯茶喝下去,也没能探问出所以然,只能好生送出去。

待得内监离去,姜谋才笑道:“贵妃常召琦儿入宫,这回想必也差不多,父亲这是?”

姜瞻生得端方稳重,即便上了年纪,也还存着儒雅气度。朝堂沉浮多年,见惯了盛衰起落,半点不像徐公望骄矜弄权,素日颇平易近人,说话也平和缓慢,即便跟徐公望对峙时,也甚少有激烈言辞。但因他气度权位使然,加之政绩斐然,朝臣颇为敬服。

此刻,姜瞻坐在方椅中,神色颇肃,“今日麟德殿的事,你没听说?”

“麟德殿什么事?”姜谋诧异。

“皇上留太子用午膳,谁知没过多久,太子就怒气冲冲地出殿,公主紧追在后。我正要去禀事,远远瞧见,太子走路生风,迥异往常。”姜瞻抬头,看向长子,“皇上与太子同心,何曾有过这种事?”

“父亲的意思是?”姜谋十分意外。

“太子行事持重,极具手腕,若是为朝堂的事,不会轻易失分寸。既然有公主在场,想必当时殿内涉及的是家事。”

姜谋颔首,“父亲怀疑,跟琦儿被召入宫的事有关?”

“皇上和贵妃都青睐琦儿,这点可以确信。但是太子——”姜瞻眉头微皱,“那日铜石岭登高,先是琦儿被劫,随即查访私矿的事,那些事情压着,我想同你推敲此事也不得空。太子殿下在这件事上,恐怕跟皇上不是一条心。”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姜谋斟茶,在他对面坐下,“殿下端贵威仪,不近女色,忽然带个女子去登高,确实蹊跷。琦儿认得那姑娘,我后来问了,那是傅玄的孙女,不知为何住在东宫。”

“傅玄的孙女?”

“嗯,傅良绍的女儿,据说这几年养在淮南。傅家和高家的事,父亲比我更清楚,哪怕太子可能瞧上了那姑娘的容貌,但有皇上压着,不可能成事。”姜谋倒是笃定。

姜瞻皱眉,“皇家的事,哪能轻易定论?太子行事稳重有分寸,既然带她登高,必定另有计较。当时你也瞧见了,太子对琦儿不闻不问,倒是对那姑娘嘘寒问暖,关心非常——那分明是做给我们看。”

“父亲是觉得,太子不想让琦儿进东宫?”

“倘若太子有意,当时就不会是那态度。承寿寺的消息传来,你没见太子的反应?骑马就追过去,显然全心牵系。过后严查密搜,也是为了那傅姑娘,捎带着琦儿。有了消息,也是亲自去接,这还不够明白?他有了意中人,无意于琦儿。”

这些细节姜谋当然也有觉察,一时无言以对。

姜瞻又道:“那日是你带大家去铜石岭,我起初不曾留意,后来碰见太子,才觉得蹊跷。你早已知道太子要去那里是不是?”

姜谋垂眼,含糊道:“儿子也不知道……”

“别瞒我!”姜瞻神色陡肃,轻拍桌案。

姜谋忙站起身,瞒不过,只能承认,“是。”

姜瞻脸色陡然难看了许多,“谁许你在东宫安插眼线!”

“父亲明察,儿子不敢。”姜谋纵然官高位重,在姜瞻跟前,还是十分恭敬,忙躬身道:“儿子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当日我因私矿的事去铜石岭,见战青独自在山中探路,便猜测可能是太子要去那里登高,才会生出带琦儿去那里的念头。”

“果真只是偶遇?”

“千真万确!”

姜瞻松了口气,缓了片刻,道:“皇上和贵妃青睐琦儿,不止是你,连我都曾意动,盼着琦儿能入东宫,光宗耀祖。但盼望是一回事,却绝不可在这事上用心机。太子当日洞察你那心思,没有点破,是他肯给颜面。往后这种事,绝不能有第二次!”

他声色俱厉,姜谋到底不甘心,“父亲为了皇上费尽心力,皇上回来之前,险些为徐公望所害。这半年父亲、我和二弟都是勤勤恳恳,这样的苦劳,为琦儿换个前程,有何不可?请父亲细想。”

“当日我迎回皇上,固然贪图从龙之功,最要紧的,还是为安定天下。若不是他父子回朝,天下必然毁在徐公望手里,这是你我为官的责任。”

“父亲教诲,儿子明白。”姜谋躬身。

“做从龙之臣,最忌讳的就是居功自傲。功高震主是大忌,权势过重也是大忌,挟功图报,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姜瞻盯着儿子,眉间全是担忧,“皇上越是器重,就越是要谨慎。琦儿若能入东宫,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咱们就不能痴心妄想。”

姜谋依旧不甘心,“可皇上和贵妃的态度明明白白,看重琦儿。”

“可娶妻的是太子,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触怒了他,便是埋下祸根!”姜瞻最怕的就是姜谋此刻的鬼迷心窍,“太子妃的事,只能静候皇上和太子定夺,旁人不能左右。倘若琦儿有福气,那是我姜家之幸,倘若不能,也不可强求。今晚晚饭别吃了,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跪完了来见我。”

姜谋微惊,“父亲……”

跪祠堂算是姜府最重的惩罚,姜谋幼时因脾气倔强,没少跪过。后来入朝为官,渐渐磨平了昔日棱角,行事进退有了分寸,就只会责罚儿子去跪,他已有二十余年没跪过。

此刻听得这惩罚,不免惊愕。

“事关我姜家阖府性命和前程,跪在祖宗跟前,仔细想清楚。”

姜瞻沉着脸说罢,便先走了,行至门口,幽幽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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