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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气消去,唯觉思念如故入骨,一点点啃噬入心。
他绝不肯在外人跟前表露半分,白日里为朝政驱使,无暇他顾,夜里所有的思念、担忧、烦躁、气怒皆深藏积攒,如酿了坛毒酒,一旦触及,便叫嚣翻涌。
谢珩站在窗口吹着冷风,等战青禀报完,才问道:“岳华那里可有消息?”
“有!”战青忙点头,取出个极小的信筒,双手递给谢珩。
谢珩没抱太大希望,甚至有些害怕里面的内容跟往常一样。
就着寒风拆开信筒,他迅速扫过,蓦然神情一亮,不可置信似的,拿近了再看一遍。旋即,阴云密布的脸缓缓舒展开,像是有阳光透隙照出。
战青在旁瞧着,不由好奇,“殿下,有好消息?”
“岳华在洛州附近发现了岚姑的踪迹。既然有她,伽罗必在附近!”谢珩将那信筒捏在掌中把玩,眼神倏明倏暗,最终露出个颇显阴沉的笑,“今晚点好人手,明日我入宫面见父皇,求得允准,即刻启程去洛州!”
战青应命,当即出去安排。
心里却暗暗捏了把汗——看方才那笑容,总觉得傅姑娘这回凶多吉少。
*
次日清晨没有朝会,谢珩一大早就起身,待得宫门开了,便往麟德殿去面圣。
端拱帝在政事上十分勤恳,无论是否有朝会,每日几乎都是卯时起身,整日坐在麟德殿中接见朝臣、批阅奏章,极少懈怠。
这日同往常一样,谢珩到得麟德殿时,端拱帝已然用了早膳,将昨晚未批阅完的奏章尽数批过,对着内监抬进来新奏章,揉着眉心。见了谢珩,正好歇会儿眼睛,遂半靠在椅背,道:“这么早就进宫,是有急事?”
“儿臣昨晚收到杜鸿嘉的消息,洛州的事已筹备得差不多了。”谢珩行礼罢,见徐善很自觉地退出殿外,遂上前给端拱帝斟茶。
端拱帝接过,道:“你想去洛州?”
“儿臣以为,事不宜迟。蒙旭那边已拦截了徐公望的数次书信,除了虎阳关,西北两边也能通向北凉,儿臣怕夜长梦多。趁着鹰佐如今重伤未愈,儿臣尽快了结洛州的事,否则拖下去,一旦鹰佐被徐公望说动,怕会另生变数。”
端拱帝沉吟片刻,又道:“鹰佐的消息,千真万确?”
“是曹典亲自递来的消息,不会有错。”谢珩顺势道:“出手的是傅玄的儿子傅良绍,一介文官,有行刺鹰佐的胆气,还能做到,实在难得。”
他甚少夸人,如今提及,必有缘故。
端拱帝觑着他,“那个傅良绍,是傅伽罗的父亲?”
“是他。先前儿臣怀疑傅家与鹰佐勾结,特意派了曹典探查,傅良绍并无此心,且因鹰佐欺我国土百姓,恨意颇深。曹典探知他有意刺杀鹰佐,儿臣敬他胆气,特命协助,在刺杀得手后,救他脱困。”
对于这件事,端拱帝倒没提异议。
这个儿子的性情,他毕竟是清楚的,哪怕护短徇私,也不至于平白编造。
虎阳关大败后,被掳走的朝臣中有不少武将,如今都囚禁在石羊城中,归期未定。那些武将都没动静,傅良绍一介文官能有此胆气,确实难得。且重伤鹰佐,挫其锐气,于大夏有利无害,谢珩救他,也勉强说得过去。
端拱帝遂道:“刺杀鹰佐,并非易事,他如何得手?”
“也跟傅伽罗那长命锁有关。鹰佐囚禁逼问,傅良绍设计诱他入觳,出手行刺。具体如何安排,曹典倒没详说。”
端拱帝颔首,沉默片刻,又道:“这回去洛州,打算如何行事?”
“从洛州别驾贪贿之事查起,逼宋敬玄出手,再一举拿下。”谢珩胸有成竹,将近来布置大略说了,连同详细打算也如实禀报,不尽之处,请端拱帝点拨。
洛州因临近京城,其威胁比锦州一带更甚,算是端拱帝的心腹大患。
麟德殿的内殿中亦有洛州舆图,端拱帝带谢珩进去,按他的布置推敲谋划,午时方罢。
然而再细致周密的谋划,最终仍要落到真刀真枪的较量。宋敬玄在洛州只手遮天,胆敢公然抗旨挑衅皇权,其底气便是手底下的众多鹰犬兵马,谢珩此去洛州,实如孤身深入虎穴,处境令人担忧。
端拱帝膝下唯独谢珩这个独子,纵然想除去心腹大患,终究担心谢珩安危。
在谢珩执意恳求下,才勉强答应,叫他见机行事,倘若太过难啃,便适时回京。淮南的四年都熬过来了,不是非要急在这一时。
谢珩应命,见端拱帝罕见的担忧犹豫,心中也自感慨。
淮南的四年,确实是出生以来最难熬的光阴,那四年生死相依,父子二人的感情远非寻常皇家父子可比。他缓缓收起舆图,突然问道:“父皇,倘若儿臣在洛州遭遇不测……”
“胡说!”端拱帝当即打断,“朕派良将助你,即便事情办不成,务必全身而退。”
“儿臣是说倘若。”谢珩端坐在蒲团上,修长的手指卷起舆图,“倘若儿臣遭遇不测,父皇会不会……心疼?”
端拱帝神色肃然,告诫般盯他一眼。
谢珩面不改色,等他回答。
父子俩性情冷硬,均不喜表露心意,甚少说这样的话。端拱帝不搭理他,站起身动了动略微僵硬的双腿,扭头瞧着书架,才淡声道:“你是朕唯一的儿子。”
谢珩跟在他身后,“儿臣这回孤身赴险,想求父皇一个承诺。”
“说。”
“倘若儿臣能安然归来,恳请父皇开恩,让儿臣达成心愿。”
端拱帝回身盯着他,霎时猜到他想说的话,“傅伽罗进东宫,绝无可能!”
“儿臣不敢为难父皇。”谢珩扯了扯唇角,“儿臣想求的是,封姜琦为郡主,不再提将她册立为太子妃的事——儿臣的意中人唯有傅伽罗,父皇不喜她,儿臣不敢立时强求。但是姜琦,儿臣绝不会娶她。”
端拱帝微愕,回身瞧着谢珩。
父子俩在朝堂的事上素来默契同心,唯有谢珩的婚事上屡起争执,每回提起,几乎都不欢而散,像是硬碰硬的石头,没人愿意服软。谢珩这还是头一回,改了往日的冷硬倔强态度,以如此平和甚至带些恳求的语气提及此事。
端拱帝沉吟。
自上回饭桌上争执过后,他也认真考虑过此事,虽再未提及,到底生了退让之意。
此刻对着谢珩的目光,端拱帝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依你。”
他肯爽快答应,倒在谢珩意料之外,随即趁热打铁,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到他手中,“母妃的这枚玉佩儿臣曾经丢失,如今寻回来,时常带在身上。此去洛州,情势凶险,倘若不慎丢失,将成终身之憾。还请父皇替儿臣暂时保管。”
端拱帝顺手接过,手指触到温热的玉佩,像是触动旧时温柔的记忆。
自惠王妃过世后,他也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枚玉佩,思及数年阴阳相隔,一时惘然。
将玉佩托在掌心,挑起坠着的香囊时,熟悉的针脚绣工,爱妻的手艺,他自然熟悉无比——如今他贴身佩戴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当年惠王妃闲时做的,虽陈旧,却熨帖。翻看香囊,思绪悠长,忽然动作一顿,瞧着那针线稍新的蝴蝶,“这是?”
“儿臣从前遗失香囊时,是被傅伽罗捡到,珍藏保管。后来香囊磨损,她便绣了这蝴蝶,浑然天成,也合母妃的喜好。父皇——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端拱帝愕然,瞧着那蝴蝶,半晌无话。
谢珩也没打搅,留他独自在内殿回味旧事,悄然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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