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来访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个人(1 / 2)
总算,预约的来访者会晤完了。
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心理室通常是寂静的,一种不同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见之地的寂静。旷野中的寂静能给人安抚和休养生息,稠密之处的寂静是内敛而有压榨力的。等候会见心理师的人们枯坐着,彼此目光绝缘,更不要说颜面的对峙了。人们期待着出了这间房子,永不相认。空气中除了被尽量放缓的呼吸所吹拂起的透明涟漪之外,没有任何波澜。怨怼之中的人,呼出的气息是有毒的,传播着不安和戒备。突然响起的电话铃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令人猝不及防和惊悚,但也有好处,空气中的窒息感会稍有放松,多了一点可资转移注意力的刺激。
有来访者曾经提议在等候房间里安装屏风,可以让人稍稍有安全感。那是一个遭受过性暴力的女子,经常龟缩在房屋的一角,寒冷入骨的样子。贺顿和大家商量过这个建议,柏万福说,房子本来就小,再安上横七竖八的屏风,像个鸡笼。贺顿对此说法不以为然,最后没有实施的原因是钱。真正木质的屏风很昂贵,雕刻的每一瓣美丽花朵,都靠银两浇灌才能盛开。便宜的也有,由单薄的不锈钢管和艳俗的尼龙绸组成,让人联想起乡镇的兽医站。贺顿说,宁缺毋滥,等以后有了钱再添置。唯一能够采取的补救措施,就是尽量错开预约时间,减少来访者彼此相遇的概率。实在错不开,只好人满为患面面相觑。
贺顿刚刚伸展腰肢,突然听到外面候诊区域人声鼎沸,嘈杂声浪直击耳鼓。她走到争吵之地,文果在同一对男女争执。
“如果你们嫌贵,当然可以不接受。”文果说。
男子说:“还有脸叫心理师,干脆改名算了。”
贺顿奇怪,说:“改什么名字呢?”
站在一旁穿着廉价化纤衣服的女子说:“改叫土匪或是抢银行的,都行。”
贺顿虽然心境纷杂,也不由得笑出声来。心理医生能得到这样绰号,也算一大发明,想来是文果冒犯了他们。作为负责人,她要出面打圆场。旁边一位等候其他心理师晤谈的来访者,假装不在意,其实竖起耳朵在听。传出去,对诊所影响不好。
贺顿悄声说:“请问,你们是……”
男人粗声大嗓抢着回答:“两口子。”
贺顿继续小声说:“你们到我们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女人说:“到你们这里来,当然是有事了。谁没事到你们这里来呢?这里没好看的风景,也没笑脸。”
贺顿听出话里有话,低声问:“不知是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态度不好?”
文果听出对自己的疑问,就说:“我没态度不好。他们进门就说要做心理咨询,我说好啊,我先把情况向你们介绍一下,我刚说到价格,他们就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跺脚嚷起来,说太黑了,赶上抢钱劫道了……”
文果刚开始声音还算轻缓,说着说着也激动起来,分贝提高。对于自己的工作人员,贺顿就不客气了,把手指搁在嘴唇边:“小点声。”
贺顿本人持续的压低音调和对文果的训诫收到了成效,那对夫妻音色也转低弱,说:“这个价,天价啊。”
文果不服,伶牙俐齿驳道:“我们也是随行就市,经过核算审批的。租房子就不要钱了?电灯电话就不要钱了?心理师就没劳务费了?这儿也不是施粥棚。再说啦,你嫌贵可以走人啊,也不是我们请你们来的,谁也没有拦着你。喏,大门就在那边,您随时可以出去啊!”
贺顿急速地扫了一眼,幸亏刚才候诊的那位已经进了心理室,要不这番话叫人听见,实在有辱斯文。她批评文果:“不能这样对来访者说话。”
文果说:“他们还不能算来访者,顶多是咨询者。”
贺顿说:“那也要客气些。”她转过头来,面对气呼呼的夫妻和颜悦色:“你们想来做心理治疗?”
女子说:“原本是,现在不想了。”
贺顿说:“为什么?”
男子说:“没钱。我们俩都是下岗职工,生活很困难。贫贱夫妻百事哀,原本就穷,到你这儿做一次咨询,我们就更穷了,矛盾不是更多了吗?老婆,咱们回家去吧,我早就说不来不来,你在电视里听到说什么夫妻治疗,偏要找一家试试,现在怎么样?傻了吧?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别墅似的,只有富人才享用得起。回家吧,我给你当心理医生。”
女子说:“我以为心理医生都是好心人,充满爱心什么的,没想到开价这么狠。回家就回家,走吧!不过,你还想给我当心理医生,门儿也没有!咱们俩谁有病,就是你!我给你当心理医生还差不多。走!如今穷人不但身子骨有了病看不起,心里有病更看不起。走吧!走吧……”
两人说着,就一前一后地向门外走去。贺顿说:“请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两人原地不动,却没有回来的意思。男人背着身说:“你有什么就快说。穷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时辰是自己的。”
女人拌嘴道:“你有时辰又有什么用?屎壳郎上便道,假充大吉普,好像你的工夫多金贵似的。你说了这么多,就不让人家说点吗?大夫,说吧!我听着呢!”
两人不和谐,看来的确需要心理援助。一旁满怀委屈的文果说:“你们下岗了还说自己时辰金贵,我们这里门庭若市,当然不能为你们耽误工夫了。走吧,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先打个电话来,知道了价钱再说下一步的事,否则一切无从谈起。好了,请吧。不远送了啊。”
中年夫妻同声嘟囔着:“走就走!再也不登你们的门!”恩断义绝转身离去。
“请等一等。”贺顿急忙拦住他们。
“有什么事?”两人不解。
“我想为你们来做心理咨询。”贺顿很诚恳地说。
“对不起,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冷冷拒绝。
“我不收你们那么多钱。”贺顿说。
“那你打算收我们多少钱?”女人细心落实。
“你们来的时候,一定有个估算。觉得多少钱合理呢?”贺顿问。
“做一次,和冬天储存二百斤大白菜的钱差不多,就还能忍受。”男子说。
贺顿注意到了他说的是“忍受”,而不是通常所用的“承受”。不管这么多吧,贺顿继续推进此事:“原谅我不是特别清楚二百斤冬储大白菜到底是多少钱?”
女人说:“如果不是一级菜,要二三级的,也就二十块钱吧。”
贺顿说:“那好,咱们这次心理治疗,就二十块钱。”
文果蹦起来,说:“二十块,这也太少了!”
贺顿挥挥手:“就这样定了。”
女子看来很高兴,说:“如果是这个价,我们做。这是我们能够付得出的最多的钱了。”
男子心思更活泛一些,讨价还价:“二十块钱,对我们来说,是一笔钱,对你来说,毛毛雨。您既然一张口就免了那么多,索性好人做到底,连这二十块钱也一风吹了,我们更谢谢您大人雅量。”
文果撇嘴:“得寸进尺。”
贺顿说:“这二十块钱是不能免的。心理治疗不是慈善机构,心理师也不是慈善家。收钱是因为我付出了劳动,你尊重我的劳动,我才能帮助你们。在国外,就是一个乞丐要做心理治疗,心理师也会收他一块钱。这才公平。”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女子埋怨道:“真丢人!为了省钱,连个要饭的都不如。”
文果撅着嘴对贺顿说:“那您把他们安排给哪位心理师啊?”
贺顿说:“安排给我。”
文果说:“以后要是总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干活啦!”
贺顿说:“不会总这样的,但也不会总不这样。”说完,她转向站在一旁的男女:“请先填个表,然后咱们开始。”
两人规规矩矩端坐着,一言不发。贺顿说:“你们刚才不是挺活跃的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女子说:“我们就是能瞎说,到了正儿八经说话的时候,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男子说:“吵架行。我们就爱粗声大嗓地吵架。您这里都跟蚊子似的说话,不惯。”
贺顿说:“您尽管粗声大嗓地讲话,不碍事。刚才是在外面,有旁人,所以要彼此照顾。这里是治疗间,隔音设备很好,你可以放开了讲。”
男子就对女子说:“你讲吧。”
女子拼命往沙发后背靠:“还是你先说。谁让你是当家的呢!”
男子说:“这会子儿你知道我是当家的了,平日里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女子说:“你这个人,咋给脸不要脸呢?让你先说,就是抬举你了。”
男子说:“我用不着你抬举。是你说要来的是不是?是你说,要是不来就离婚对不?这事都是你挑起的,花了钱买罪受,还让我先说,我偏就不说,你能怎么着?了不起就算是二百斤大白菜都让猪狗给糟蹋了,让你沤酸菜馊了臭了。算咱们倒霉!你有什么法子?还能给我嘴里灌辣椒水上老虎凳,非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不可?愣不说,死不说,你能怎么样……”
女子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不讲理?好,我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行了,最后的挽救我也做了,连最时髦的心理医生咱也看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离婚就离婚!无怨无悔!你也别怪我不仁不义,当着外人你都这么不讲理,还有什么情分呢!走吧,别占人家的地方,咱们要打要骂,回家自个儿抖搂去!”
两人说着,同时站起身来要走。
贺顿一直冷眼旁观。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说:“谢谢二位了。”
两人万分不解,说:“谢我们什么?”
贺顿说:“谢谢二位对我的信任。”
两人说:“我们没信任你啊。”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不知如何挽回,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傻看着贺顿。
贺顿说:“你们当着我的面吵架,就是天大的信任。咱中国古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们不见外,把我当成了家里人。”
男女一齐回过味儿来,说:“那倒是。”
女子补充道:“岂止是没拿您当外人,简直就是把您当救命稻草了。”
贺顿抓住这个契机,问:“你想救谁的命?”
女子一指男子:“我想救他的命。”
男子不干了,说:“我怎么啦?我好着呢!能吃能睡,吃吗吗香。我还想救你的命呢!”
两个人就救命一事又发生争吵,看来他们最习惯的沟通方式就是争吵,争吵是他们的外交部长。贺顿看到过太多的夫妻,把争吵当做通往心灵峰顶的捷径。可惜他们太频繁地利用这条小路了,有一天就滚下了山坡。
贺顿说:“看到你们争吵,我很感动。”
两人又是大惊,说:“您不是说反话寒碜我们吧?看人吵架,不是劝架,反倒感动,这从何说起呢?”
贺顿说:“你看,你们两个都说自己没有什么毛病,而对方不但看出了毛病,还要抢着救对方的性命。这就像一个人掉在海中,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想着搭救他人,这不是令人感动的事吗?”
两人如梦初醒,女子说:“嗨!大夫。您高抬我了。其实我不是想救他的命,是想救救我们的婚姻。”
贺顿紧跟:“婚姻出了什么问题?”
女子说:“我们家的双人床上,躺了十个人。”
见多识广的贺顿真真吓了一大跳。一张双人床,最大也就是一米八到两米宽,躺那么多人,睡得下吗?还不得挤成相片!
许是她的愕然之色太过显著,女子说:“您别不信,真有那么多人。我给您算算看。”
贺顿点点头说:“好,就请你具体说说你们家床上都躺着谁?”
女子说:“我们两口子。”她把两手都摊开,竖起了两个指头。两个最边缘的小指头。
“床上还躺着我的公公婆婆……”女子翘起了两个大拇指。“还有小姑子小叔子各两个……”女子竖起了两手的无名指和食指。“还有大伯子一个……”女子又竖起了左手的中指,现在,她还剩下右手的中指蜷曲着。
“九个了。”贺顿说。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我公公的妹妹,一个老姑婆,都九十二岁了,身体硬朗着呢,估计我都熬死了,她老人家还结结实实活着,都成了千年的老妖怪了。”女子幽怨地说。
“不许这样说姑婆。这也就是在外头,我拘着分寸,给你留着面子,要不上手就给你一个大耳刮子。”男子厉声叫道。
“您看到了吧,差点就是家庭暴力。”女子说。
贺顿已然明白,婚床上的人,不过是个比喻,痛楚使女子口不择言。
贺顿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女子说:“我想把他们都撵下床去。如果……”
男子说:“呸!没什么如果……”
女子说:“当然有。如果他们不肯下床,那我就走,把床留给他们一家人吃喝拉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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