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抉择之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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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他没了八十七个兄弟,今夜,他又没了二十六个兄弟。他痛归痛,却清楚这笔账不能单单算在禁卫军头上。

一气的复仇,使这种厮杀永无止境,可未来兴许只会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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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飞肩上和腰间的伤口已经被止了血,腹里内脏方才叫郑勇的手下猛拳给捣了个翻江倒海,一时还没法顺气。她是木然的,唯独吊着一股劲,在榻上斜斜地坐着,直到柳直推门进来,才勉强有点想动弹的意思。

“你莫活动,伤口要紧。”柳直抬手,阻止她继续挪动,顺势坐在床边。

“柳弟,你不该来救我。”孔飞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光彩。

“郑勇已死,我替你兄长报了仇。”

“他死了?……他死了有甚么用,兄弟们却是再也回不来了。”孔飞听着外面愈发大起来的雷声,“你们当真不该……我此去,本就抱了必死的心思。郑勇多疑,我早知他必然不会叫我得手,便想好撑下两刻钟,将四下禁卫引来我家,待你们入城落脚,我也死得安心……谁知,事情竟出在孩子身上。”

“景年这事,是我错了……你起先说得对,我从开始便不该带他走,竟叫他落得这般地步。”

“呵,你不捡他,他一人在湟州,不出年中便成饿死鬼。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柳弟。怪只怪,他窃你物什在先,你发善心在后,这事没人做错,都是孽缘……但你带那么多弟兄闯进来,这事,你真错了!”

柳直把头低下去,用拇指扶住额角。

“我迟早给他们报仇。”

“柳弟,三年前,你便揽下替兄弟们报仇的心思,现下又说甚么替我兄长报仇、替他们报仇……你何必揽那么多事在身上,顾虑多了,要折寿。”

柳直答非所问:“刺客却也会想折寿这事么?”

“谁人的命不是命,我不怕死,只怕兄弟会后继无人,神物落在蔡京、张邦昌之手,大宋危在旦夕……”

“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欠你们太多。”

孔飞慢慢地正眼看向他:“柳弟,你比我们每一个都放不下甚么心事。你实话告诉我,瞒了许多年,你究竟是兄弟会的甚么人?”

柳直没有抬头,他盯着地面。

“我大你二年,你不要说谎……我已是快不行了。”

孔飞瞧在眼里,他喉结滚动一下,慢慢站起来,从腰间摸出锦袋,将那个有着精巧的锥形纹路的翡翠挂坠取出,亮在手中。

借着闪电惨白的光,她看到挂坠上面的玉佩上隐约刻着两个字。

“先唐刺客李萼之后代,前中原兄弟会导师李菱长子,李祯。”

即便早有预感,孔飞还是被他这一句惊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打量眼前的导师半晌,似在回忆自己从前说与柳直听的那些闲言碎语,又缓缓垂下眼帘,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们行走江湖多年,早已习惯导师在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的话因此可以同李祯讲。

“五年前,我的兄长被郑勇带人堵在旧宅,说他犯了死罪。他藏得那么好,直到给砍了头,我才晓得他在为刺客做事……那日,李祯蒙面而来,问我能不能放下,若不能,便跟他走。没想到,那时我遇见的人,竟就是柳弟你啊。”

“你大哥知我被禁卫军盯上,他忠心不二,竟趁我不知情时抢着抵上一颗人头,禁卫军交了差,不再要其他人性命。我那时没护住他,便不忍心见他胞妹受苦、忍气吞声,夜夜与仇家同床共枕。”

“你当真是好导师——这叫法,还是你自西面带回来的——倒是值得我们搭上性命。”

“非也,我欠下不知多少还不得的人情,皆是兄弟们拼死护我的债。你可知这导师一职,虽是领袖,但也教人心蒙目盲,那些个不识字的兄弟们不曾懂得大道理,只是我对他们有恩,他们便为我效力、为兄弟会效力,我发号施令,他们只知信任,却从无质疑。”柳直好似做下什么决定般,越说越自责,“不出几年,我便到了不惑之年,往后再不做些改变,只怕中原兄弟会要成了我一言堂……这不是好事。今夜的错,我有一半责任。”

“你意欲如何?”

“我要放开手去,不再按旧的法子培养新人。我得教他们刺客之道,教他们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之理。兄弟会向来信义为先,他们继行的当是刺客的信义,而不是李祯的信义。”

“莫非你有意要教习景年?他——是了,他却也已不再能抛头露面,跟着你也好。”

“不止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盘算,先于此地巩固多年,待到兄弟会有后继者时,我们再将神物夺回……也为今日死去的兄弟们雪恨。”

“若这便是你的抉择,那么,我不拦你。我兄长遗下的孩子年方十二,名唤少隹(zhui),跟着郑勇生活了多年,却也聪明些。你……将他一并带着罢。”

柳直把玉佩收回,朝着病榻上的孔飞深深拱手,接着拂袖而去,留下她歇息在倾盆而下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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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屋中。

景年觉着身上冷,便掀开被褥钻进去,在黢黑的屋子里睁着眼,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

不多时,脚边那个小兄弟咳嗽了两声,景年便爬起来看看他,似乎是醒了。

“这雨好大……吵得慌!烦人!”那孩子赌气似的翻身坐起来。

景年便安抚:“过会儿就停了呢?”

长圆脸的孔家儿子便打量他几眼。

被柳直带过来的时候,姓孔的娃娃一直跟着秋月过来,见姑母性命暂时无虞,就放心地给人领走睡下安神。待景年回来时,他睡得正香,景年起身两遭也没扰醒他酣眠。

“喂,你怎的在我这里,你是何人?”

头发毛毛躁躁的小子正在变化嗓子的时候,他挠着头皮,身上贴身穿着件光净的里衣,上面隐隐有些图案。他年龄好像大些,身量也比景年要大,这会子一双单皮小眼睡得有些水肿,看上去有些浮肿滑稽。

“我名唤景年,同伯父一起来的。你是秋月姨的儿子么?”

蓝瞳的男孩透过垂落的几根微卷长发,望着这个小兄弟。

“伯父?谁啊?”孔家的小子披着被子坐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他,“我姓孔名少隹,年下刚刚十二。她原是我姑母,后来我爹死了,她又是我义母。哎,你不是京城人吧?”

“我爹是汴京人,我……我许是……”

“看不出来。”少隹看了他几遍,总结道,“罢了,你说是便是吧。汴京城我熟,你平日里出来玩可以找我,我带你混!”

“我没家。”景年孤单地在床榻上缩起身体,双手抱着膝盖,“孔家哥哥,你是不是要跟着这些人过了?”

孔少隹见他难过,虽然不解,但他想了一想,便立即坐了过来,小大人一样哄着景年。

“是,姑母说了,要我跟着一个姓李的走,还要同他学武功。”

“伯父?他原姓似乎是李。”

“你认识?他是你爹的兄弟?”

“是我的恩公。我爹娘不知是什么人,他们并未寻过我。”

“噢……”孔少隹颇为遗憾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那你可怎么办?”

“我想留下来。”

“怪事,你怎么不去找爹娘?”

“我想过。可伯父说了,我不能在禁卫军面前走动。我寻思好久,既然爹娘不要我,养我的都……都是已经没了的大哥大姊,我便得想法子先报恩,待我还了他们恩情,心里不惭愧了,我再去找爹娘。”

“凭你?你比我小吧?”少隹担忧,“你咋个报恩?”

“不晓得……我跟着伯父走,他会教我。”

“他又不是神仙。”少隹不信。

“他比神仙厉害!”景年争辩,“他见过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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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间,柳直正入得门内,雨声忽然变大,两个孩子便噤了声。景年看着少隹,少隹又在里里外外地打量他,毫不遮掩自己满目的疑惑。

“你是姓李的么?”

“嗯。少隹,秋月将你托付与我,日后,你同景年一起唤我伯父便可。”柳直没有因他无礼便恼怒,只将挂在身上的斗篷摘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的水——他恐怕在雨里站了一阵子——又脱下外套,露出一件景年从未见过的白色袍子,“只是有件事,我须得同你们分说明白。”

那件白色的袍子轻盈却结实,上面肩膀处缝着一挂兜帽,胸口到腰缠着一条细致的革带,上面贴着几个空口袋,原本像是装暗器用的;腰间裹着一条暗红的带子,把剑、匕、绳等兵器牢牢固定在侧,取用甚是方便,腰带的末端垂下去,那白色的袍子也裁剪至此,前短后长,像似燕子尾。

“是否留在兄弟会,我不干涉。但你们必须自己想好,这绝非儿戏。”

少隹看着柳直神情严肃,不敢多言,呆呆地看向凝神沉思的景年。

“我等匿于暗夜、逐于光明,以匡正社稷为己任,以庇佑苍生为正道。我且问你,你们可愿为天下行走,奉行信义,在我麾下习得生存之法、直至羽丰翼满,再助我共担中原兄弟会之大梁?”

声音乍停,便立即被暴雨切断,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各自琢磨着他问下的话语。

愿意否?

应当否?

无人教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景年定定地看着柳直的眼睛,没有回答。

柳直不晓得自己这样是对是错,只道是无形者至兄弟会百年来,不曾有过训练孩子的传统。可若不这么做,眼前的两个孩子又当真无处可去。在兄弟会与禁卫军多年积怨之下,一个被视为眼线的混血儿,与一个拥有刺客姑母、禁卫军义父的白净孩子,他们若没有活得下去的手段,迟早会和今夜那些誓死护他的兄弟们一样死在这座汴梁城里。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抛下——换句话说,现在的兄弟会,只能将他们二人收纳进来,培养成为新的刺客了。

他们走投无路,他们进退两难。

可只有一个法子还能活下去、为自己挣一个出路,那便是成为刺客。

即使如此这般,他便几乎可以预见他们的未来。

即使他已经闻得到他们身上将会流下的血与汗、看到他们同自己年轻时一样受的苦。

即使这条路,永远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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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不定时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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