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疑云重重(2 / 2)
再三确认无人后,景年从房顶上跳将下去,土层里立刻返出一股腥味来,像鱼虾腐烂一般。他捂住口鼻,沿着院子中那道延伸进主屋的拖痕走过去,伸手试探了一下——门没有锁,有人来过。
他犹豫片刻,站在屋外,张开锐利的鹰眼视觉,透过薄薄的窗纸,从阴影的变化里观察室内。
里面没有人,看来刚刚那人确是离开了。
景年狠了狠心,抬脚踹向大门。
“砰!”
只听一声巨响,两扇门板纷纷向内弹开砸在墙上,一阵阴风瞬间从挂满招魂幡的主屋中冲出来,眼前的景象令他吓退一大步。
黑洞洞的灵堂里迎来光照,他看到屋内的横梁上垂满了苍白与殷红的布条,白得像骨,红得像血,垂在地上,大煞撞着大喜;堂前还未撤走的、原本用于守灵时抬放棺椁的木架反射着一层薄薄的日光,两侧如人般立着几盏白纸糊的灯笼,烛火未燃,用余光看去,好像一排脸色惨白的侍女侍立两旁,等待着不速之客的闯入。
阴风将他吹得狠狠打了个寒颤。
景年有些后悔不在人多的时候混进来查看,只道是现在一个活物都没有,死寂的院子里凉意大作,逼得人鸡皮疙瘩从头起到脚。
好在外面虽然有些阴天,但光照却尚可。他咬咬牙,迈入昏暗的室内,推开如人手般轻抚脸庞的白幡、红绸,才注意到灵堂正中赫然摆放着一对鲜红的物品——一对只燃烧过寸余的喜烛。
它们分别与两道牌位对应摆放,牌位上面不知刻的是谁人名姓。再往后,一条藏匿在阴影里的、看不清形状的短棍,一道张贴在黑暗中的、巨大的白底红囍字,和一些堆叠的杂物强硬地闯入双目……
景年将视线费力地从占据全部视野的囍字上挪开,看向地面。
地上有些奇怪。
灵堂下有几滩已经风干了的黄色水痕,顽固地停留在地面上。水痕下面还有几条淡淡的白色撞痕,好像曾经有什么重物撞击过地面一般。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看着眼前和白幡纠缠的红绸,景年暗忖:那女子倒并未说错,这户人家当真是有喜事。可这喜事与丧事怎会同时出现在一处?这教他大为不解——他跟着伯父长到那么大,从没见过、听过这等怪事!
且慢,既然女子并非捣乱,那么她明知这里喜丧参半,一个活人也见不着,又怎说“新郎官脾气大”?
他正要去看牌位上的名字,忽然耳根一动,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
“谁?!”
景年浑身戒备,左手瞬间便将后腰的匕首拔出来。
声音乃是从房顶上传下来的。他慢慢仰头,视线顺着白幡一路往上,越过白色花结,扫过更高处挂着的红色喜纱,又看到一团状如裙摆的素白布料,而再往上的地方,在那团素白色之中,一张女人的脸正自高空直勾勾地盯着他。
“又是你!”
她的视线飘向景年身后,又迅速落回来。
接着,她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跑”。
景年目眦欲裂,心脏像突然收紧一般,几乎要停止跳动。
“你究竟是谁?!”
喊声刚落,脑后一阵风声呼啸而起,他只来得及偏了偏头,右耳根下便挨了一闷棍,随即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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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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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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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大晚。
不知哪里吵吵嚷嚷的,夹杂着划拳吃酒的动静,景年眼皮突然弹开,魂却没跟着回来。他好容易看清眼前的东西,瞧见一处挂着青色纱帐的床榻,床角还悬着香包,似是女子的闺房,当即大惊失色,要起身下床。谁知身体一动,右耳下面便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又将他逼回榻上。
“醒了!可算醒了……别乱动,不然有你好受的。”
少隹的声音令他清醒了些许,景年扭头看,只见师兄正跟着度春风的老板娘站在一起,心下了然:这间屋子恐怕便是老板娘的闺房。
“孔家相公,你家弟弟到底是哪里受的伤,啊呀……”她热心地捧着一块凉水巾子,皱眉心疼,“你看看你看看,啧啧啧……好好的一张脸,在哪里跌了这么大一块,血糊糊的……”
“娘子有劳,我弟有我看着,你还有生意忙,不必挂心,我们等下会给你拾掇干净。”少隹少见地没有赖腔赖调,正色道,“多亏娘子肯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借出闺房,此等大义相助,孔某感激不尽。”
“不妨事,我也是与姜家相公熟识的,他时常与妹妹往我这里光顾生意。”老板娘扭着腰要出去,又问,“听说……哎,你们可找见姜家妹妹了?”
“还未。”少隹低声道。
“莫着急,咱京城说大不大,耐心找找,许是就在眼前呢。”她又关心了一阵子,这才出去招呼客人。
少年原本又闭了会眼,听她走了,终于睁开。
“师兄……嘶……你带我回来的?”他喉咙一动,右面脖子就疼,说话有些费劲,“现下是什么时辰?”
“是我和郑常。”少隹拿手摸了摸景年脖颈和脸上的淤血,惹得他吸了几口气,许是还肿着,没法碰,“郑常瞧见你往西去了,又发现姜、石不在,便过来问我。我说你又去鬼宅,他不放心,要我一同去找……去便去罢,宅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俩一开门才看到你直挺挺躺在架上。那屋子鬼气森森的,我们一路玩命似的扛着你回来。这不又在西街碰上姜大义,他二人便央老板娘腾个地方救你。你便一口气昏到现在,已经亥时了。”
言毕,少隹又疑:“你怎会躺在那晦气地方,可是遇见了什么东西?”
“是……女人……房梁上有个女人。”景年掐着太阳穴喃喃自语。
少隹差点蹦起来,他将袖剑弹出,仰着头找了半天,又觉误会,便坐回来,怪道:“什么女人,你莫不是眼花了?还说呢阿年,你这头上是在哪里跌了一跤?这伤处再往后一点便要完蛋,要是跌在后脑勺上……我的娘,老李怕是能剥了我的皮!”
景年不答,思索好一阵,哑声道:“没看花眼,那女人今日已经连着见了三次,她不是鬼。我也并非摔伤,是有人以重物击打……”
“偷袭?”师兄的眼神变了又变,“谁会知道你在那里?难道是——”
“是,袭击我的恐怕就是四人之一。唯独他们知道我会去的地方,只是,我尚猜不得那人目的。”景年歇了口气,继续道,“好在,我从院子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大概已能推知一些线索……”
“你说说看。”少隹盯着他右耳下面巴掌大的淤血,不住地皱眉。
“其之一,先前有人说,闹鬼的那户平日靠水吃饭,我便有心猜是汴河溺死的船工;”
“其之二,郑哥说过,那船工死相惨极,被鱼虾啄食,又在河里泡了许久……我便心中更加有底。因在靠近院中坟堆时,我闻到过极其浓烈的鱼虾腥味……普通的尸臭不会如此浓烈,必得是腐败之躯,加上长时停放、保存不周所致;”
少隹连忙点头:“我们也闻见了,臭泔水似的。”
“其之三,我此去鬼宅遇袭,应是惹谁人恐慌,怕我看出什么事来。但既然那院中逝者是船工,那么了解汴河沉船一事者,必然知晓此死者非他人陷害,乃是遇溺而亡,不应存在忧虑……”
“所以袭击你的人,要么不甚了解沉船案子;要么了解,却想置你于死地。”少隹接话,眼中有怒,“但这又是谁要对你下手?看这力度,恐怕真是想将你弄死在那里!”
“师兄,你听我说。”景年继续道,“白日里仅有郑常一人了解沉船始末,而如师兄所言,其人自始至终都与你同行。由是可断,郑常无有嫌疑,我们可以将他排去……”
“这人真是歹毒非常,打你也就罢了,竟还将你搬上架子才走,吓人得很,定是意欲推罪给鬼宅!”少隹顾不上答景年的话,越说越动怒,半是后怕,半是烦躁,“既然郑常没甚么嫌疑,我这就将剩下三个唤进来问问!”
“不!”景年赶紧拉住他,挣扎着坐起来,“别惊动,我想个办法……对了,石英杰何在?”
“刚从城东回来。”少隹又问,“你怀疑是他?”
“不不,只是得找齐人来,现在手上无有证据,难以断定。”
“你想甚么办法?只要帮得上忙,尽管吩咐我——仅此一回啊!”
“一下子也想不出来,这会儿饿得慌。”他扶着脑袋,“你们先要点东西来吃,我去小解,回来后再见机行事。”
“成,包在爷爷身上。还能走路么?”
“放心吧,”景年勉强一笑,“这点小伤,倒把我敲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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