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叁·独行之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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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鸟儿附和着嘎嘎两声,讨回女子一句骂。

甫成听着口音有些耳熟,像是西南巴蜀之地方言,便知恩人姑娘是蜀地女侠。又一听“张兄弟”,当下忙问:“恩人可是来自蜀地,可与我景年兄弟相识?”

“是,我乃成都府人。张兄弟与我结识之日,便将你的事委托于我,教我留心你安危,以免奸人黑手。”女子答道,又问,“不过,我盯了半月安然无事,反倒是赵公子忽然来了这里,又是当掉画,又是抄小路走,藏着掖着的……怎么,赵公子有甚么难言之隐不成?”

甫成裹了裹身上衣裳,垂首道:“恩人既与我好友同道,怕也知道甫成难处。今夜来此,不过是想趁城内有所利害之人皆去了蔡府,把手中要命的东西换个地方藏好,仅此而已。”他又打了个哆嗦,“本想避开闲人耳目,却偏遇上个拦路虎,真是倒霉……”

“此人跟着你一同出的城。”女子看了看藏下歹人尸体的角落,“我跟了你一路,只以为他是顺道行人,哪知一个没留神便教他动了手,真是凶险。”

说着,她看了看天色:“赵公子可还有旁的事没有?”

“没了没了……”甫成头发上的水打湿了外袍,在袍角缝缀的皮毛处汇集成几缕,滴滴答答,流个不停,“我已办完了事,这就回画学舍去。”

“走,”她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大路上去,“我护送你。”

“恩人留步!恩人已替甫成解了祸患,又身着单薄……”甫成不敢看她后腰,只好低着头,“我一人能回得去,不必再劳烦恩人。”

“赵公子多虑。”女子在前头走着,并不在意他话中防备,“我可不是白白跑腿,你兄弟给了我钱的。走罢!”

话音落下,身后却窸窸窣窣一阵响,没声了。

她回头瞥了一眼,却发觉方才甫成还在的地方竟已空空如也,只余下一滩水迹留在岸边。

“赵公子?”

她试探着往回走了两步:“赵公子,你躲哪去了?”

“你这婆娘,把俺们老二交出来!”

女子站定,寻声看向通往大路的巷口。

·

——又是一个黑影子。

·

来人与方才那个恐怕是一伙的。她在心里暗自合计,此人身大腰圆,眼露凶光,身量与才死的“老二”差得远,怕是那歹人的老大。

“听见没,俺们老二在哪,你交出来,俺们便放了这小娘子!”

来人手持缀环宽刀,直直地指着她身后。

女子便又回过头去,只见方才只有水迹的地方又凭空现出两人,一贼身材瘦小,牢牢地拘着怀里那比他还要瘦弱些的、惊恐万状的甫成,手里横着一把短剑,抵在人质咽喉处。

“哟……你二个,和上一个一伙的?”她暗暗盘算几分,竟转过身去看那老大,颇为好奇,“功夫不错!只可惜是两个瞎眼的。你们竟瞧不出这‘娘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此言一出,那贼愣了,架着刀将甫成身上一摸,脱口叫道:“大哥!恁看错了,真个是男人!”

“怪俺做甚,老二才认得谁是谁,俺怎么知道!”

甫成脸皮薄,哪受过此等羞辱,当即便气得躁动不止,却被那女子一个眼神生生地按熄了怒火。只见一道黑光闪过,那鸟儿如黑弹子般飞掠而来,身后还在稀罕的小贼立马发出一声破锣似的哀嚎,捂住眼睛、脑袋,松了手。他赶紧挣开桎梏,忙不迭地跑向恩人身后。

那边老大见状不好,提刀就要来杀,一面砍一面喊:“把抢走的东西还给俺们!”

被鸟啄的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与大哥两路夹击,举着短剑便刺:“把俺的宝贝盒子还来,把俺三哥性命还来!”

“恩人当心!”

见女子已与老大厮打起来,甫成瞅准空子,拦住小贼胳膊,继而猛地一掰,虽未能伤他分毫,却也打歪了小贼偷袭的气力,把他推到一边墙上。

“赵公子,你别乱来!”女子一手撑住老大一只胳膊,又接住那人腿脚,起脚照准那人裆下狠狠一踢,转身又以袖剑击飞小贼短剑,几招擒拿便将他拦腰扛起,向汴河一掷,“我有本领,你躲着就是!”

“士可杀,不可辱!”甫成已经气红了脸,竟捡起地上的短剑来,投向刚刚爬起来的老大,“恩人姑娘,我晓得他们是谁了!”

那老大好容易捂着裆起来,正被短剑迎面砸了个准,将鼻梁划了个豁,便龇牙咧嘴的捂着脸,振刀怒道:“看你们一二个都要找死!去岁拿十两银子诓俺家老四,又下黑手杀俺三弟,喝!你们今日不拿出宝贝、不还俺兄弟命来,便等死罢!”

女子跨步上前,挡住甫成,掐腰大笑:“你少说了个人!实话告诉你,你家打头阵的老二也做了我的剑下鬼。好汉,你且砍我一刀!”

那汉子瞪圆眼睛,吼叫着冲将过来,却又见黑影一掠,脑门上便被不知甚么东西抓出一道伤。才吃了痛,便又是一只尖嘴自上而下扑扑扑地对着他眼珠一阵猛啄,直啄得他鬼叫不止,满身力气全拿去抓那会伤人的黑影。女子趁机扑上前去,一个鞭腿将他横扫在地,继而泰山压顶,不等他反抗,便一剑结果了老大的性命。

“大哥!!”

两人脑后传来一声哀嚎,女子回头一看,从河里爬上来的小贼赤手空拳,两股战战,正待以屁滚尿流之势往外逃跑。

她便把双手一甩,那厮背后就钉了两枚镖针,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也没了气息。

·

“呼……”

黑鸟儿再次从地上飞上她肩膀,拿她的脸颊抹了抹喙上血。

女子一把将它扯下来,不顾它大声抗议,走回甫成身边。

“没事了,咱们走。”

“恩、恩、恩人姑娘,好、好身手……”他咽了咽口水,觉出腿有些发软,看着地上那一具尸身,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子,“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才还不知恩人大名……”

“啊呀,我却忘了说与你么?”女子把吱哇乱叫的鸟儿放开,任它在自己头上作乱报复,伸手拉他起来,“与赵公子一样,我从不自报真名。你便与张兄弟一样,喊我‘独狼’罢。”

“独狼……”甫成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往前头大路上走,“独姑娘,你也打听过我的事?”

“江湖中的事,不必打听,也能知道个十之八九。”见他依然面露防备之色,独狼便笑了一声,又道,“我独狼行走武林多年,若是嘴上没有三分信誉,早被人下手除去了。你的秘密可不止我稀罕,只是有张兄弟一千两银子在,你大可安心。”

甫成差点咬了舌头:“一……一千两!”

“嗯,一千两却也不算个大数目。比这多的,我那唐门出身的姊妹险些接到手软。”独狼拿指头摸了摸小黑鸟,又道,“赵公子也不必害怕,我倒是夸张了些,张兄弟只给了九百五十两。剩下五十两,是我看他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自己掏钱添了的。”

“这么多银子砸在我身上,我又是个……”甫成看着自己瘦弱的身板,嗫嚅道,“景年兄弟却也不怕赔本。”

“这叫甚么话?”独狼活动活动胳膊,感到身上的衣物接近半干,便将卷边一点点拆出来,“情义无价,你安心就是。”

甫成低着头,步履蹒跚。

他偷偷瞥了一眼独狼的细腰与长腿,忍不住问:“独姑娘,你将衣裳给了我,自己不冷么?”

“不冷。长夜漫漫,热了又冷,白了又黑,早也惯了。”

甫成便点点头,又打量起她头上那只啄她头发的鸟儿来。

“却不说别的,独姑娘这鸟儿好生厉害……我还从未见过能替人上阵的飞宠,它是甚么鸟儿?”

独狼把头上聒噪的家伙拎起来,搁在肩上,眼都不眨一下:“鹰。见过没?”

甫成立刻露出深信不疑的表情,眼睛都跟着亮了。

她便没忍心再诓他,笑道:“骗你的,还真信?”

甫成的眼睛骤然黯淡下去,像个耷拉耳朵的白兔。

“这是宫里大热的玩意儿鸲鹆(quyu),我嫌那名儿忒文绉绉,只唤它是个八哥。”

“独姑娘太会捉弄人……天晚一时看不清,我幼时却是在家中姐妹手里见过八哥的!”甫成被耍了一遭,便想在嘴上挣回一分面子,“以往只知道八哥能学人言人语,可以解闷。可看姑娘家这只,油亮黑羽,金瞳黄喙,振击啄打无所不能,实在是威风凛凛!莫说是我这等没见识的,就是来了训鹰人,也少不得夸它像鹰苗子——这可不能怪我没认出来!”

那金瞳八哥听了,眼睛一瞪,全身的羽毛蓬起如球,脑袋上的冠子再次张开来,一颤一颤,显得十分神气。

“啊呀,它真能听懂人言!”甫成惊道,眼睛又重新亮闪闪起来,忍不住拿手去逗它,“姑娘独身行走江湖,有独狼之大名傍身,这八哥既是个得力干将,又生得如同黑羽大将军,名头也定然同样八面威风。它可也有名号?我得好生谢过这位小恩公!”

“你当真要谢它?好啊,它的大名可比我独狼还要响。”独狼把胳膊抱在胸前,忍笑道,“它叫二毛。”

甫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指也停在半空,憋了好久,终于从嘴唇里挤出一句话来:“多谢二……二毛兄……”

独狼早知他是满嘴文词惯了,如此市井俗名难以张嘴便说,便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赵公子,我倒是有一事好奇。方才打斗之时,我听你说知晓那几个是什么人……江湖规矩,赵公子不妨详细说说,免得我独狼无缘无故结了别的仇家。”

年轻人叹气,将从前自景年嘴里问出来的旧事一五一十地说与独狼:“那便不得不提去年的一桩事了,恐怕他们在向家铺子附近埋伏多时……”

“原来是抢了你的东西,又赖你抢回去?”独姑娘听了来龙去脉,摇头道,“唉,这帮人破了规矩,早晚也得死。朝一个不会武功的下手,便是张兄弟这手下留情的在,怕也要将这三个扔到河里头喂鱼。”

“我不擅武艺,身子也差,常常成人拖累……”甫成嗫嚅,“独姑娘倒是不像旁人那般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像个绣花女子。”

“替天行道、锄强扶弱,不论男女皆如此。”她伸了伸左臂下长长的袖剑,看着它在断指间出鞘、回鞘,“赵公子忧虑什么呢?世间百态,既有人做常理之女、常理之男,便可有非常理之女,亦可做非常理之男。若生来便非阳刚之子,自有天理在,何必受累于他人羞辱,惹得自己一生不痛快。”

年轻人看着她一身爽飒,心中似有所感。

“独姑娘此言听着甚是安心……甫成受教了。”

“别,我说的可是你们儒生不愿听的歪理。这话不过是想告诉你,行走江湖,不必把旁人言语太放心上。”

二人便再无言,独狼径自在前面为甫成引路。

“赵公子,快进城了,我不能在禁卫军面前现身,等会便靠你自己走。”独狼打破沉默,驻足回身,“对了,还有最后一事。张兄弟托我告诉你,不论他何时才能利索回来,你都莫要入局。”

“入局?”甫成站在南薰门城楼下,渐渐干了的散发顺风而起,“景年兄弟一贯如此,总是不肯好好看看我。我赵甫成,已身在局中多年了呀。”

“你何时入的局?”独狼脑后长长的马尾也飘拂起来。

“我自局中生,我生来便是局中一子。”

“你的局,是鸡毛琐屑,还是坊间恩怨?是党争不休,还是社稷江山?”

甫成低眉合眼,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不必再套甫成的话,该说的时候,还没到呢。”

独狼便没再多话,抱拳拱手,与他道别。

·

两人错向而行。

·

待画工行至门内,城内忽然一阵杀声震天,紧接着,马蹄声与行军声自内城至外城纷纷响起,惊起城中阵阵飞鸟,嘈杂声在汴京上空盘旋。

独狼回过头去,但见赵甫成一人迎着禁卫军队伍踽踽独行。

而那一队队禁卫军冲着的似乎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尚还开着的城门。

兴师动众而来,这是要做什么?

——全城戒严?

想及今夜城内的计划,独狼心中一惊,抬手便扬起八哥飞去城内,又迂回躲闪攀上城楼,沿着路边房屋树木,躲开禁卫军队伍,向城内飞檐走壁而去。

·

一队队火把快速渗透进大街小巷,行人惶惶,却没人敢议论,只是加紧脚步,往家中奔逃。

赵甫成站在画学大门外,忽地瞥见独姑娘如狼般的身影不断远去。

她怎的又回来了?

他向禁卫军来的方向眺望,只觉得一阵凛冽之风扑面而来,一股股不安躁动的情绪在御街南北快速蔓延。

——汴京城,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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