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笼中之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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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医者犹如笼中鹤,为侠者身沦囚里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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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张景年病愈得差不多时,终于重返画学上学。已等待数月的赵甫成终于见到好友,却不知为何,此人连日萎靡不振,一点精神也没有,连他的话也不肯回答。几次三番之后,甫成终于将他的话套了出来,继而获得景年托人从凶案现场带回的烧毁的画卷残片。心痛不已的甫成虽急火攻心,但仍先安抚了好友的情绪,直至见到张择端才将心中哀痛尽数倾诉而出。择端好言相劝,两人解决画卷之事后,一起商量起景年遭遇的问题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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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甫成与景年分别后不久,天色尚早。

城东张府内,张夫人房外,田信在门外陪主人站着,时不时担心似的往夫人房里瞅一眼,又悄悄看看他这主人的脸色,不知在心里琢磨些甚么东西。

未几,卢湛大夫挽着头发迈出门槛,与守在门外的张景弘一同往前院走。

“家母病情如何?”

“二月染的风寒已无大恙,”卢大夫答,“只是夫人长年积郁,还需要多加调理。”

“来京三年后,家母日渐寡言,家父想了许多办法,仍不见好转。”景弘命田信去为夫人检查药炉,又跟上去,“如此调理下去,能见好么?”

“药都是好药,一直吃着也能保住底子。可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身为长郎,不可一味从旁人身上想办法。”卢湛叹了一声,“说来也怪,前些年为夫人把脉时尚无异状,看来忧郁伤神是近些年的事情。载远,夫人可曾受过甚么委屈?”

景弘寻思一番,想起去岁仲秋父亲与几个仆人因议论夫人而起的争执来。

“家母出身北地,外貌与城内东瀛、南蛮异族大相径庭,虽不大出门,却也难免遭议论指点,是我疏忽了。”他皱眉道,“待我从应天府回来,便陪她出去散散心。”

“应天府?是要护送林道人么?”卢湛担忧道,“难为你堂堂禁卫军统领也要给这道士跑腿,这趟脚程虽短,却要当心些。连着清剿贼寇三月,抛去疲乏不谈,恐怕你早已是各路盗贼眼中最大的钉刺。林灵素又是个与官家有牵扯的是非红人,出城路上,千万留神啊。”

“好,我知道。”景弘点首,又往一旁锁着门窗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对了……”

“放心,二公子已无大碍。只不过还要休息五六日,才能跑跳自如。”卢大夫早已看穿他想问的事,“载远,我得问问你。这几个月里,你真没再朝他恶言恶语?”

“我没有。”景弘疑惑道,“为何有此一问?”

卢大夫还未答,便听大门传来一阵脚步声。说曹操曹操到,张景年正与两名仆从跨入门槛,神情木然地拢袍进了院子。

“大人,二郎君回来了!”

景弘嗯了一声,往那少年郎面上看了一眼。却见景年也正看他,欲言又止,终究也没如以往那般招呼,只低声唤了句大哥,继而挪走目光,游魂似的飘远了。

看他已回房歇息,张景弘便回过头来,与好友继续往大门走。

“瞧见了?同夫人一样,二公子整日郁郁寡欢,不怪我问。此前我说过,他那些伤愈合得快,心疾却迟迟不见好,反倒还愈发重了……”卢大夫摇摇头,“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你与此脱不了干系。毕竟肯打那般响一巴掌的好汉,可没再有旁人了。”

“那一巴掌是他应得。”景弘冷哼,“但那之后,我未再与他言语,更不必说恶言恶语。如此三月相安无事,我怎知他那心病是因何而来。”

“且慢……”卢湛伸手拦住好友,诧异道,“这三个月里,你竟不曾与二公子说过话?一句也没说过?”

“嗯,忙碌无暇,他亦不愿见我。怎么?”

卢大夫见他如此从容,不禁哑然恼道:“载远啊载远,你当真是一介武夫!你可想过二公子忧郁之症难消,究竟是为何?”

不待回复,他又道:“不论你兄弟有何矛盾,他也终归是个大病初愈之人。若是一二月里也就罢了,你忙极又忙,总算还有我来照拂;眼下恰逢我医馆多事、分身乏术,你又有空闲能歇息家中,却不知要对夫人与二郎多加照拂么?”

“阿湛误会我了。平日里一家上下吃喝用度无所不善,除去舍弟不得随意出行之外,我未曾有分毫怠慢。”

“吃穿住行乃你一家之主分内事务,怎能用这些由头辩驳我?若按你所言,张家富贵,夫人与二公子理应整日欢颜,怎会忧郁成疾?”卢湛无奈,“悉心照顾四字可并非施给钱财便能了事,除去吃穿住行,更要体察心思。心病向来最难医,若有亲友尽心排忧解难,陪同消遣,尚要将养好一段时日。更不必说你这武夫竟三月不闻不问……亏你不怕这病耗人性命。”

“陪同消遣?平日凡有休沐,我皆要偕二老出城闲游;每有家宴,我皆与舍弟陪双亲欢宴饮酒。即便我将他禁足,亦允他学画修习、居家悠闲。这不算消遣么?”

“这算哪门子的‘消遣’!自以为是罢了。”卢湛呛他一句,“古有老莱娱亲,乃知晓父母爱看戏耍,便彩衣泼赖,引双亲开怀。载远已近而立,虽不必如此放浪不羁,却也应如老莱子般熟悉家人喜好。卢某便问你一问:出城闲游、欢宴饮酒,此真为双亲手足所好之事乎?”

景弘闭口不言,似在思索。

“不知道么?”卢大夫笑问,“大统领曾赞你‘满身武精神,一心太平家’,足见载远之忠孝。可如此美誉加身,怎会在孝道之事上张口结舌,一问三不知?这一心护家之名,该不会是旁人杜撰的罢?”

景弘仍然不语,不远处的仆人却惊得直往卢大夫身上瞪眼。

他才来不久,虽知有个姓卢的医师向来直言不讳,哪知这人竟得理不饶人,连驳人脸面的话都敢往主人身上甩,当即惊得直看,稀罕非常。

“——我这话说得重了,可卢某先为医者,再为友人,实在无法对不利病患之举视若无睹。”卢大夫将药箱往肩上背了一背,“载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初识时,你说令尊当年来汴欲为一家谋得安居之所,但未曾思虑过你与夫人是否愿意。十年过去,这京中的日子是你想要的么?若不是,可也想过你所向往的日子,又是否是父母兄弟想要的?”

“这不一样,阿湛。”景弘箴默良久,终于开口,“与你初谈家中旧事时,我年方弱冠,满腹牢骚;如今而立,方知‘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亦知人活一世,愿意与否、想与不想,有时并不是那么要紧。”

瞧着家主竟能与这人继续好声好气,那边的仆从眼睛瞪得更大,只觉得自己怕是撞见了鬼。

“休作官腔,这道理谁人不知。我所言不过是教你好生照看家人,以免加重夫人与二公子病情。堵不如疏,亲人积郁成疾,你自当留心探望,尽力圆满病患意愿,决不可一意孤行、不理不睬,不然可有你后悔的时候。”卢湛不肯接他的话,只是皱眉,“人心非金石,骨肉俱连心,至亲之人更当悉心相待。载远虽忙,却也不该如此疏忽人心之事啊。”

“家母有何意愿,我皆要全力以赴,求得圆满。”景弘负手,瞟了一眼景年屋门,“只是舍弟意愿不可纵容,他太过大胆。我宁可冷淡相待、受他憎恨,也绝不会放他为非作歹,否则,后患无穷。”

“蛮汉武夫。牧羊之道尚可圈栏养之,育人之道,岂能如此草率专横?”

“随你如何骂,以当下世道,唯有保住一家安稳,才能另作他想。”

“唉,二张兄弟俱是执拗之人,我卢某人可算是见识到了。”卢湛叹道,“既然冷待手足非你本愿,何不另寻缓和之法?以禁闭之罚强拗他意愿,于情于理,皆非长久之计……”

“不然如何?他的意愿乃是不顾安危、替贼卖命;我则只求一家太平、至亲康健。我与他意愿相左,只能有一人圆满,若你是我,你怎么选?”

卢湛一时语塞。

他看着自己医治过千百人的双手,任由耳边塞上去的头发重新垂落下来:“见惯生老病死,我知人命可贵……自然是康健为先。”

“嗯,趋利避害,医者自然更懂。若我心慈手软,不加管束,任凭他一门心思错下去,便迟早要看他招来杀身之祸,以致家业为之尽毁。如此相待,实不得已。”

“载远辩才之巧,反倒令我懂了你的苦衷。”卢大夫已被他引出有利之言,自知再辩也已输了七分,只得讪笑一声,“人活一世,总在做不愿做之事,难怪佛经常叹世人皆苦,大概如是。”

“你我混迹京中多年,见惯波澜,应知在安身立命面前,愿意与否并不重要。生存,唯有生存与维系生存之秩序,才是你我应遵循的道。”

“医之道亦不外乎为病患谋生存之法,可见生存乃立身之本,我不否认。”卢大夫道,“但我想再问一事,随令尊来此十年间,载远可也后悔过当初不曾为了意愿争取一番?留在故乡,不比此处自由得多么?”

“造化弄人,我留天不留。”景弘沉声答,“入京第三年,我族为契丹所并,覆灭还是归顺,未知。”

“这……”卢湛一惊,“你的故乡竟被契丹人占去了……”继而遗憾道,“抱歉载远,我不该问。”

“不必在意,已不是什么大事。”那高他许多的禁卫军统领淡然一笑,安慰似的将他一拍,又将手放下去,随意搭在佩刀刀柄上,“你问我为何不能听任父母兄弟之意愿,原因即是如此。世道难测,自由无用,身为人臣人子如居牢笼,有太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我没得选,阿湛。”他负起一手,居高而视,“况且,即便高洁傲岸如你,不也是笼中之鹤吗?”

卢大夫肩上药箱一坠,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他将滑落到手肘的药箱带子搭回肩头,没再看面前一针见血的好友,自嘲道:

“是啊,笼中之鹤……我却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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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通报声传近,一名禁卫军信使急匆匆跳进张府大门,将一封信呈至张景弘手中,拜道:“小张大人,大统领有请!”

卢湛退了一步让开空子,景弘上前接信,心中隐约猜了几分,又粗粗一读,便与那信使道:“回去复命,我即刻就到。”

“是!大人有劳!”

信使出了门去,景弘将信向身上一揣,对好友道:“年初的事有了进展。大统领传得急,我须即刻去金明池大牢一趟。另外,你且按惯例随时预备联络唐影卫,她用的药物只管送去,如有亏空,我补给你。”

“好。我也要给黄府送药了,今日便不再叨扰。”

卢大夫与他一同出了大门,看着他牵了那匹刨蹄的飒西风就要走,犹豫片刻,又将他叫住:

“慢着,载远!”

景弘已跨上马背,持缰回首。

“有句话,方才忘记说。”迎着渐渐西移的太阳,卢湛注视那鬈发飘动的好友,上前道,“二公子并非不愿见你……只是他已长大,不再是你故事里的孩子了。”

张景弘的脸逆在由西自东渐渐泛起的晚霞之中,难以看清。

“知道了,路上小心。”

接着,他收紧缰绳,调转马头,与等候的随从会合,向西打马而去,将热闹的御街劈开一条直指城外金明池地牢的裂隙,扬尘四起,行人皆避。

卢湛则在张府门前站了片刻,黯然回味方才言语。

“笼中之鹤……”

他看着自己这些月来总在研磨朱砂的手,又扭头看了看院内景年屋顶隐约露出的一角,目光忽而又坚定起来。

“载远……鹤心高甚,即便囚于笼中,亦在日夜企盼振翼之机啊。”

医者自语言毕,寻人问路,踏步远去。

往来百姓常有相识者,一路招呼行走,那白衣大夫便这般消失在御街之北,只余张府门前行人来往,风动扬絮,鸟雀争逐。

一片春好处,花开满汴都。

东街的吆喝声散布在远远近近的每一条巷口路边,路上行人儿童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各色点心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顺着风儿飘入张家敞开的大门内,盘踞在整个草木萌发的院子里,引得几个年龄小的僮仆直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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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景年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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