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笼中之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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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模糊不清的谈话声消失了,一直抵着门缝蹲坐的张景年扒着门缝努力听了一会,确认人已走了,便松了口气,站起来。

许是蹲坐时间太久,两条腿很快便发麻发痒,眼前也一阵晕眩,他便勉勉强强地拖着腿向床榻上跌去。

榻上没甚么东西,只有一只白瓷黑花儿的枕头与散乱的被褥,外同被褥底下胡乱堆着的两三本闲书。

他如过去的数月的每一日一般仰面躺着,两只眼睛自黑眼圈中枯燥乏味地瞪着同样枯燥乏味的大梁。

门外的香味从严丝合缝的门窗里侵入进来,他便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琢磨起香味儿的来源究竟是何老二家的馒头还是王大娘家的炊饼来。可想了好半天,馒头和炊饼依然在脑子里打架,肚子却兀地咕噜噜一阵大叫,他便挪过一只手来拍在肚皮上,一面揉,一面寻思今日的饭食里会有甚么好菜好肉——抛去今日来回将他饿得不轻不说,这也是禁闭生活里仅剩的一点消遣了。

这样一想,肚子便愈发饿起来。眼瞧着下顿饭还要等上几个时辰,景年干脆心一横,故技重施,以酣睡一场抵御不合时宜的饥饿。

哗啦……

一阵折纸声自胸口传来,他停下脱衣裳的动作,往身上一摸。

又是一阵纸声。

他拉开前襟摸了两下,掏出一封被挤压出折痕的信。

信?

——信!

景年忽然打了个激灵。方才全在留神张卢二人言谈,他竟险些将甫成兄传来的信给忘了!

捏着那封皱巴巴的信,这披头散发的一改颓废,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趿着草履便奔到桌边,将信拍在案上,继而左右观察,确认所有门窗依旧是锁紧的,这才放心大胆地坐在案前,借着透过窗纸的暮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信封上的“柳”字。

——是伯父的信!

少年点上蜡烛,灯光映亮逐渐昏暗的屋子,又三下两下便将信笺拆出来,捏在手里,手劲之大令信纸边缘微微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忐忑地将目光从手指移到信笺上一列列稳健有力的字迹上,惴惴不安地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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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徒景年:

见信平安。

自正月别后,许久不见,未尝嘘寒问暖,中心愧歉。

我知你受困家中已计三月,虽难自由,幸能藉此养复伤患,得以喘息。你年少心重,然不论时事如何变化,万不可终日忧心,免伤身体,切记从长远计,莫为悲痛蔽目。

家宴之劫,处处蹊跷。几个月来,我常疑当初情报有误,但逢离乱,事务缠身,终未得细想,而今且与你说一处疑点,便你稍加思量。

你我洛阳之会时,众人匆忙而来,中间恐有漏隙,你自留京兄弟处获知情报,我一时疏忽,未曾仔细推敲。现今细想,汴城多少兄弟,皆未能于张府探知分毫动向,可见禁卫军戒备之严。待我始去洛阳,与你等共商大事之日,却无端得来神物易手之消息,且人物分明,时日准确,乃至谁人身上携带何物皆一清二楚。如此确切,实不寻常。

想来同袍中仍有细作,家宴一遭,我等应是中了禁卫军里应外合之计。瞒天过海,陈仓暗度,王缎其人老奸巨猾,你不杀,祸及一族;杀,则惊动满城。

我犹觉此事尚有其他隐情。然此番隐情秘辛,唯你可解矣。

金明池之变,我已将实情告知秋月。他与生父俱是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之人,即便今生歧路,亦不改好汉之名。因此,你我莫要日夜扼腕,谨记前行,方无愧舍身相救之恩。

再另,我等隐于草野乡间,生还者暂且安好,你可放心。

只是这几月来,各地分会死伤惨重,我不得已解之散之,开枝散叶,另谋生路。四京最为惨重,京城死四十七人、伤七人、叛逃一人,洛阳死六十人整、伤十二人,应天死三十二人、叛逃三人,大名死六人、伤一人。余下各地皆有死伤,唯独山东东昌府无伤亡信报,如此看来,禁卫军对山东一带管控尚且不严。我老伤复发,渐欲好转,便寻机前往山东一带,引山东各地分会刺客来京,重振旗鼓,以备后日反击,再夺神物。

我离京后,若无能与我联络,莫要惊慌,有秋月在,她会将你护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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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吾徒,我于匿身之地养护新柳一棵,虽尚稚嫩,想来不久便可茁壮勃勃,成作大材。

特附其叶一片,我瞧着好,你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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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乙未四月初四李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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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至此处,手中信笺层隙内果真掉出一片柳叶来。

景年搁下信,拈起那片梗已有些萎蔫的叶子,蔫软的叶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桌面,搭在他的手指上。

——已经蔫成这样了……

伯父要拿柳叶给他看,却忘了这叶子一旦离落梢头,很快便会缺水萎靡。

离了树的叶子还怎样茁壮勃勃?

岂非春风吹过,便会化作枯叶烂泥,销声匿迹了?

天已经开始黑了,屋里灯光渐亮,手中的叶片与他带着黑眼圈的脸庞一起被映得昏黄。

景年忽然觉得,这片柳叶像极了自己。

零落孤独,毫无生气;萎靡不振,哪里好看?

然而稍一寻思,少年慢慢停下捻搓树叶的手,松开有些发皱的叶梗,将目光重新洒回信笺最后一页。

“老柳……护新柳……”

他又看向躺在案上萎蔫不振的叶片,忽然醍醐灌顶,懂了伯父的心思。

并非是新柳之叶,而是新柳之柳。

叶子会逐一凋零,新柳却在凋零之中日渐茁壮。

这才是伯父想要讲的道理……

这才是伯父眼中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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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现在是何种模样?

景年看向案几旁侧的盆架,上面立了块方形铜镜。

镜中的自己满面疲惫,眼神怯懦畏缩,双肩塌落,腰身微驼。

明明是十七岁的年纪,却硬生生萎靡出一副落魄相来。

他努力挺起腰身,才发觉三个月的禁足生活已令他周身乏力,连长久坐直身子都嫌累些,如何也看不出少年郎君当有的意气之态。

这便是现在的他么?

伯父挂念的、师兄保护的、大夫救助的,乃至于大哥憎恶的,就是这样的张景年么?

他长叹一声,镜中的自己又衰颓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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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的敲门声在脑后响起,景年一惊,立即在桌上胡乱一抓,抓过一条毡布盖住信纸,扬声问道:“谁!”

“郎君,夫人今日命小的们买来热乎点心,教小的们给郎君每样各送来一份尝尝。”

“呼……好,你开门罢。”

那门口的锁链便咔咔作响,片刻后,两名小僮便托着三个黑漆茶盘进来,给他过目。

“荷花一品酥?”景年看着托盘上各式香气扑鼻的糕点端进来,忽地在意起来,“这酥只有洛阳卖,你们怎么弄到的?”

“郎君有所不知,咱们京城老早也时兴起这些样式来啦,比洛阳的还要贵些呢!”

他便伸手去拿那块荷花酥,又将手缩回来,不肯碰了。

“你们有得吃没有?”

“有有有!郎君,夫人给我们每人都留了两个呢!”

“那你且将这荷花酥拿去给小蘅娘子吃,我不要。”

“咦……”小僮诧异道,“郎君不喜欢么?那小的们下次便不买了……”

“只是今天无甚兴致,吃不下。”

那小僮便又应了一声,把点心茶叶一一摆好,便端着荷花酥退出屋子,往还在陪夫人说话儿的裴蘅小娘子那处去了。

·

·

锁门声息止,景年送走门外晃动的人影,默默坐回摆满点心的案前。

三个茶盘上,唯有原先摆着荷花一品酥的地方是个拳头大的空缺,漆盘上遗落着零星脆渣。

若不是知道将它赠与了旁人,仿佛就像是刚被哪个贪嘴的取走吃了一般。

……

被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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