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捌·似梦非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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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来之笔拨尘入梦,鬼魅之影敢称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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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景年回到府中时,恰逢景弘与卢湛相谈。二人就如何照料亲属辩驳一番,卢湛败下阵来,临走时又得景弘叮嘱,准备着联络禁卫军影卫唐妤。景年回屋悄悄听了半晌,终于觉得无聊,准备以酣睡抵御饥饿,却发觉赵甫成传来的密信被他忘在脑后,赶忙展开来看,原来是刺客导师将近来情况一一讲述,又提起兄弟会中仍有内鬼云云。景年读完信件,心思又颓,而就在这时,家仆送来点心,景年看到荷花一品酥触景生情,因而遣人拿走,对着茶点出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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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记错,去年仲秋夜前,师兄曾在一同买鱼的路上驻足观望一家人来人往的糕饼铺子,里面金澄油亮的糕点香气扑鼻。

而荷花一品酥,正是那家铺子的得意之作。

即便已是半年前的事,他也仍记得师兄在门外路过时羡艳的眼神,记得他要拿他二人攒了许久的钱打打牙祭;更没忘记到最后,尽管他二人凑了许久才摸出二十五文钱,这种师兄幼年时最馋的荷花酥也只够买一只。

那日秋高气爽,师兄拿着热气腾腾的荷花酥,掰下两瓣塞在他手里,自己珍惜百倍地吃了一块,又将最后一瓣藏在身上,要悄悄回去给周荷姐尝。

可才回了据点,他却直嚷着不好吃,说什么油气忒重,逢人便要抱怨,惹得荷姐连声打趣,直道他若不喜欢,往后兄弟们谁都别给他买这种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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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拿起托盘上一块油亮酥脆的糖饼,递到嘴边,又慢慢放下去,重新放回盘上。

这么香的点心,哪有人会嫌不好吃?

师兄他分明馋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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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满眼的点心,早该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一块也吃不下,只为自己草草倒了杯茶,把茶盘挪到桌角,重新露出毡布下的信来。

那张写着死伤数目的纸静静躺在最上面,将牺牲刺客的数目重新呈在他眼前。

景年紧紧捏着毡布一角,目光钉在纸上,似要将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全部刻印在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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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死四十七人、伤七人、叛一人;

洛阳死六十人整、伤十二人;

应天死三十二人、叛三人;

大名死六人、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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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去叛节者,四京兄弟会死伤共计一百六十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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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五人,是九年前的郑宅之变死去的二十六人的四五倍,是九个月前洛阳遇袭时牺牲的十五人的十一倍。

那信纸上的每个数字,都在灯光下变作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伴着烛影摇动、飘舞,又化作灰烟,渐渐消散在半空。

一百六十五人,全部因他而死伤。

若非他提议于太师府家宴之际行刺,他们何至于枉死于禁卫军之手……

景年一拳打在桌上,将旁边的茶盘震地一抖。

若不是他,他们本可以像从前一样,即便不得不在城中隐匿踪迹,至少也能活得快意非常。如今这些死去的兄弟姊妹沦为亡魂,便不知有多少英雄梦戛然而止,亦不知有多少言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更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像他一样,连郑重告别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害死的何止是师兄,拖累的又何止是伯父和秋月姨——他拖累的是白白牺牲了一百多条人命的兄弟会!

伯父在信中说情报存疑,令他不要愧疚。可若真是如此,便更是因他轻信不察,才致兄弟会在禁卫军之掌控中暴露无遗,连累如此多无辜的同袍兄弟……

他们甚至不曾认识他张景年,或许连大字都不曾识得一个,道理都讲不出一桩,却肯在生死之际不惜牺牲舍命相陪;哪怕明知自己将曝尸荒野,也不曾对禁卫军吐露半条他与伯父的情报……

可他们用性命换来的这条命又有何意义、有何颜面、有何资格,以残喘之躯苟且偷生、居安不振?

若他们泉下有知,见得换来的性命却是这样一个徒有小聪而无大慧的窝囊废物,又会作何思想?

伯父教他莫要愧疚,可他真能安心吗?眼睁睁看着从九年前夜探汴梁至今,一个个兄弟姊妹前赴后继地因自己为自己而死,他真的可以吗?

……

景年痛苦地捂住脑袋,弓背伏案,又忽而扬起头颅,将额头一下下砸在桌子上,直到疼痛渐起又渐趋麻木,好像已经要发肿了,才仰面颓靠椅背,双手有气无力地搭在额上,紧紧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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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害了这么多人,伯父也不曾斥责他?

他多想有个人将他一顿臭骂,哪怕教他立刻偿命,也好过被困在这样一副枯萎皮囊里,背负着他们的愿望却无能为力……

少年在灯火中发出抑制不住的哽咽。

因为他,兄弟会仅剩的兵马也不得不转移到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这一回会有多少人在唾弃、辱骂、憎恨着他的名字。伯父却在此时传书而来,他——他当真不恨么?

假若伯父从前不将他捡回来,放他在湟州饿死或被人打死,何至于在今日亲眼看着那么多生死兄弟牺牲流血,还要拖着年近半百的身躯北上东行?

景年睁开眼,重新将信捡在手中,眼前再度浮现起伯父的脸来。

自洛阳再会时,他已觉出伯父胡须渐花,于哨塔中脱逃那一背更觉脊骨硌人。可他仍记得幼时被伯父背出洛阳城时,伯父的身躯分明还同师兄一般筋骨健壮,脚步亦比现今轻盈许多……

岁月蹉跎,难道真如周荷姐所言,伯父这样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也逃不过老去的命运么?

如今伯父意欲去往山东,兄弟会亦暂时解散,他这一走,只怕是余下的兄弟们即将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秋月姨也在老去,她才失去鸳鸯不久,又痛失亲侄,手下尚有一批人马待她调遣安排,亦难处置伯父留下的事务。还有谁可助他们一臂之力呢,原先代替伯父暂管汴京事务的师兄早已死在哨塔里;小白甚至比他自个儿还要小上一岁,心思质朴无邪,难以服众;独狼姑娘又肩负保卫甫成兄一事,无暇他顾;至于周荷姐,洛阳此回也损失了许多人手,她又岂能分心顾得上汴梁城的烂摊子……

景年将信笺捏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放回案上,摞在信封上,叠在柳叶旁。

——或许这个问题,伯父并不打算由他来回答。

刺客导师不会草率行事,他既传书而来,意思已十分明显——伯父选定的人,是他。

那片蔫叶扭曲着躺在灯下,被捏伤的地方呈现出一种病态而萎靡的深绿色,烛光无法将那里照亮,正如无法照亮他的眼睛。

“伯父……”景年低语,“您选择了我,可我又做得到甚么呢……”

他不过是一只囚于华府的鹰,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出门与阿娘爹爹说说话都受人约束,即便想一个人偷偷哭一场都无力哭出声来。

他能做什么呢,就是这样力不从心的未冠少年,究竟为何值得那么多人为他大义赴死、守口如瓶,为他这偷安一隅的软弱之人,以毕生性命铺就一条看不见远方前路的生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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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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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景年循声回头,却没看到出声者,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烛光和黑影充盈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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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说了么,景年兄弟?

缥缈的声音径自说着。

——倘若满腹心思都只去在乎身后小事,岂不是要把我们的心意全都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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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甫成兄?”

景年再次回头,依然只看到方才的书案,烛火摇曳,淡烟盘旋,袅袅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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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看哪儿呢。看这里,看看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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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像甫成又不太像的声音终于飘荡到了身后,景年握拳,再次缓缓回头。

赵甫成身着白日穿的那件青袍,手中握一枝笔,幽幽笑着站在温暖的烛光里。

“甫成兄……你怎么进来的?却与我玩起捉迷藏来了!”景年惊奇不已,上前说话,却又总看不大清好友神情,“夜深了,你平白无故,怎的会往我家来?”

甫成的身影却微微退远了些,脚却没动。

“景年兄弟,先说正事,你可不该辜负我们的心意啊。”

少年驻足,慢慢低下头去。

“我也不瞒你了……甫成兄,即使我不想辜负,可我将他们连累而死,还毁了你的心血……这些那些,却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可不曾因此事怨恨你,景年兄弟,”甫成笑道,“至于往生者,你想不想亲自问一问他们?”

话音落下,画工含笑提笔,手中羊毫大笔无墨自黑,顷刻间,二人中间便如神迹般现出一团氤氲的墨气,墨色在空中似在水中一边摇曳着扩散开去,一座房屋被那画工一笔笔“写”将出来。

景年惊呆了,不及他连声追问,甫成已将洛阳兄弟会据点的房舍尽数画在空中,又提笔于屋中院内一抖,几点墨汁飞溅上来,又随着空气一同变化,竟变出几分人形来了。

“甫成兄,这究竟是什么神仙术法?!”

一问无人,唯余风声。定睛一看,哪里还有甫成的身影,他早已站在那洛阳的小院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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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惊异不已,在院中四处张望触碰,眼角余光还能瞥见旁边有零星几个人影。

“这是……这里是洛阳据点?怎么回事……莫非我是在……”

“杵着干嘛呢,傻小子!”

方才在晾衣杆前晃动的影子迎着他过来,景年立刻回身去看,却是个有些眼熟的短须阿伯笑着站在跟前,手中抱着个破木盆,嘴上叼着管脏兮兮的烟斗。

“敢问……您是谁?”

“不认识我了?”那阿伯把烟管拿下来,在木盆外沿一磕,“你穿脏的衣服,回回都是我跟刘阿大给你洗!”他笑道,“你忘啦,小子,你刚给大伙捡回来时,便是我跟玉儿妹子给你洗的澡!”

景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你……你是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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