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冬雪3（2 / 2）

“公理总有些吧。”韩奕不敢确认。</p>

没人能回答赵凤的问题，就是郭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p>

郭威一入了城，便直抵自家私第。自己的家早已经是人去屋空，一片狼藉，徒留一座空荡荡的宅院。面对这座空宅，郭威将门关起来，独自一人立在庭院中，放声痛哭。</p>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掩饰，抛开了一切面具与虚伪，完全发乎于情出自于心，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有关功业与名利的念想，只有一个丈夫痛惜的眼泪，也只有一个父亲悲伤的眼泪。</p>

追昔抚今，在痛苦与酸楚之间，郭威感到害怕了。他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纵是他如今手握雄兵权柄，掌握着对天下数百万人的生杀予夺，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p>

郭威品尝着失去至亲的痛楚，如同失去了三魂六魄，上天没有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当第二天向训来求见时，郭威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白得吓人。</p>

向训带来了十余口棺材，里面躺着是他费力搜集来的郭威至亲的遗体，遗体大多残缺不全。棺木还未来得及刷上红漆，惨白惨白的。</p>

郭威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棺木，立刻又泪如雨下。</p>

“请公节哀！”向训于心不忍，在旁劝慰道。</p>

“贼党如何了？”郭威抹了把眼泪。</p>

“回郭公，昨日大军入城之前，郭允明、阎晋卿与苏逢吉等均已畏罪自杀，聂文进死于乱兵之中。后匡赞与李业已经逃往外地，据说后匡赞逃往兖州，至于李业，大概是投靠他的兄长陕帅李洪信。”</p>

“刘铢呢？”</p>

“刘铢与李洪建已被收押，二人深知**难支，我大军一到，便束手就擒。如何处置，全凭郭公处分。”向训略顿了顿，又问道，“宰相苏禹珪与窦贞固自七里店逃归后，现在都在家中，王监军已派兵围住，不知……”</p>

“苏、窦二人与我同僚，我对他们知之甚详，他们二人不过是文士。此番内难，他们二人并未参与谋划，将军士撤了吧。”郭威道，“至于刘、李二人与其党，必将枭首于市，方解我心头之恨。”</p>

“那么他们的家属人口呢？”向训问道。</p>

郭威愣愣地看着面前停放的白花花的棺材，良久才道：“刘铢屠我全家，幸赖韩子仲奋不顾身，方活一孙。我今日若是复屠刘氏全家，岂不是与他一般残忍无道？”</p>

“郭公推己及人，以德报仇，令人钦佩。刘铢残暴，虽妇孺幼儿，亦不放过，手段之酷，人神共愤。您既然决定放过刘铢亲属，为何不体谅一下城中百姓呢？如今城中乱军汹汹，到处搜罗金银财帛，难免会杀人放火，外面一片血雨腥风。”向训乘机劝道。</p>

“这是韩子仲让你来进言的？”郭威问道。</p>

“韩侯并未劝过我，自入城以来，我还见到韩侯。只是属下细思韩侯昨日在迎春门外所说的一番话，觉得极有道理。愿公能及时止掠。”向训拜道。</p>

“我未尝不觉得他是为老夫着想。但昨日迎春门外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如果当时他不肯让开通路，就是老夫也无法阻挡将士们的杀念，那便又要祸起萧墙了。”郭威沉声说道。</p>

向训还想规劝一番，大将王殷与郭崇威二人连袂来见郭威。</p>

“郭公，城内诸军自昨日起四处剽掠，今若不止剽掠，日落时分，大梁城便真要成为一座空城了。”二人见到郭威，立刻规劝道。</p>

郭威见两位大将也是如此说，方觉事态就要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也觉得纳闷，要放手大掠，是你们的要求，如今要自己下令停止剽掠，也是你们，自己倒落个不是。</p>

“既在如此，那便分令诸部，全军停止剽掠。如若不从，就地斩首。”郭威立刻下令道，又冲向训道，“你去找韩奕，命他权充京城内外巡检使，全权负责内外治安。”</p>

“遵令！”向训得令，心中窃喜，这人命关天之事，不敢耽搁，急忙去寻韩奕去了。</p>

韩奕将自己的帅营安置在陈州刺史李榖在京旧宅，闻听郭威的授命，立刻分兵四处宣告郭威关于止掠的命令。</p>

诺大的大梁城，到处都充斥着乱兵，义勇军难免以杀止杀。纵是以义勇军的骁勇，也觉独木难支，穷于应付。</p>

不得以之下，韩奕向王殷、郭崇威、史彦超等求助，借得数千兵马，杀了数百乱兵，直到近暮之时，才渐渐平息乱兵横行的惨况，但仍有散兵游勇走街串巷，继续做着无本买卖。</p>

韩奕重伤未愈，又连日操劳，此时已经疲惫不堪，面容苍白憔悴。</p>

“兄长不如先回去休息？”郑宝关切地劝道。</p>

“是啊，衙内说的是，请军上暂且回去休息。我等今得郭公处分，不怕别军反抗。”部下们纷纷劝道。</p>

“好吧。我先去拜见郭公，然后就交给诸位了。”韩奕点头道，“若是能平安度过今夜，则大局可定。诸位人困马乏，但此等人命关天之事，万万不可懈怠。”</p>

“请军上放心！”众将校齐声答道。</p>

韩奕又千嘱咐万叮咛，交待部下们一定要注意分寸，这才直奔郭威府第。长长街道上，两侧总是挂着数具乱兵尸首，那是义勇军的杰作。乱兵尸首下，无一例外地是更多百姓的尸首。</p>

鲜血染红了雪地。</p>

雪早已经停了，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部下脚踩雪地发出的吱吱响声，还有民户屋中传来的阵阵哭声。天冷得紧，韩奕躺在肩舆上，觉得体内的血液几乎冻结。</p>

行至郭公的府第前，韩奕远远地便见到文武百官正在一人的带领下等着郭威接见。</p>

当中为首的，应当是太师冯道，也只能是长乐老冯道了。</p>

自后唐明宗驾崩之后，凡十六七年间，冯道被迫不定期地率领文武百官迎接新的最高权力者，前有李从珂，后有石敬瑭，还有耶律德光，如今是郭威。</p>

一旦京城的权力更迭，百官们为了身家性命，都指望着数朝元老冯道，希望他能安抚新来的权力者，进而改换门庭，好继续做官。</p>

人们都认为这项差事，非冯道莫属，元老出马，一个顶百。然而冯道每次都实打实地在与老虎谈判，个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体会得到。</p>

“郭侍中出来了！”百官中看到郭威的身影在门口闪现，发出低呼声。甚至有人暗推冯道的后背，让他靠前，自己却躲在冯道身后。</p>

一看到郭威的身影出现，冯道原本佝偻着的背，却挺了起来。郭威站在台阶上，冯道站在台阶下，二人的目光交会。</p>

冯道一言不发，郭威也一言不发。郭威欲言又止，冯道仍不为所动。</p>

时间似乎停滞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郭威走下台阶，竟向冯道弯腰拜道：</p>

“拜见太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