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鬼小槌(1 / 2)
太极卷篇二之
鬼小槌
[日]夢枕貘
一
雪,森森降下。
自天空降下的雪,令庭院白花花一片。那是温柔的白。
雪花积在所有物体上,以其清净的天穹之白,掩覆尘世的一切。
天地间的所有声响,都像让雪花给夺走了。
无风。
雪花接连不断自天而降。
凝视那纷纷降落的雪花,会令人错以为正在飘动的不是雪,而是大地。大地在静止于宇宙间的几万、几亿雪花中,缓缓上升而大地上升的速度,在赏雪人眼中看来,或许正是雪花下降的速度。
眺望着雪花,自然而然会萌生这种感觉。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源博雅叹息般说道。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与晴明端坐窄廊,饮酒赏雪。
两人身边各自有个火盆,正以此取暖、聊天。两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
所谓袜,是将两块脚型的布缝合起来,形成没有指沟的布袜。上方有两条膝绳,绑在脚踝以防脱落。
什么不可思议?晴明的凤眼瞄向博雅。
雪啊。
雪?
你看这庭院。博雅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望向庭院。
不管是庭院的松树、枫树、樱树树枝,还是细长的树头,都积满丰盈的雪。枯萎的败酱草上、庭石上,也积满了雪。
不只这庭院,整个京城中,现在都积满了这么多雪
嗯。
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博雅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将酒杯送到唇边。晴明啊
什么事?
无论雪看起来再如何柔软,都是因为太沉重才会降落吧?
嗯。
我正在思考,这些沉重又大量的雪,到底在天上的哪里?
嗯。
晴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了一口酒。
你也应该知道,昨天不,直至今天早上,天空不是还很晴朗吗?
天空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雪呢?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伸手倒火炉前取暖。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天上任何地方都没降落过一次雪?
博雅啊晴明这回露出微笑,你真是个有趣的汉子。
有趣?
嗯,有趣。
什么意思?
不听好,博雅。雪,的确是上天制造后再降下来的,可是,上天并非制造了大量的雪之后,才让雪降下来。
那又怎么降下来的?
雪是边制造边降下来的
真的?
你现在看到的雪,其实是一种咒。
咒?
咒。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想唬我了?
我没唬你。
真的?
听我说嘛,博雅。
嗯,嗯。
何谓雪?
什、什
所谓雪,是水。晴明抢先回答。
嗯,嗯。博雅点头。
春天一到,雪会融化成水,沉入地底,有些水成为河流,流入池子或大海
嗯。博雅再度点头。
这些水则溶于大气。
大气?
用器具盛水,搁置两三天,不是会自然消失吗?
嗯。
你说,那水到底跑到哪里了?
哪里?
溶于大气了。
水气再天上凝结,再变成云,变成雨,最后降到地面。而这水气,有时候就会变成雪。
嗯。
虽然时时改变形状或状态,但本质是水。
那些水,有时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
可是,按照你的道理来说,你说是本质的水,不也是一种咒?
正是如此,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是一种咒,其实也可以说水的本质是云或雪。无论水呈什么形状,那形状就是本质,也就是咒。
晴明啊,你是说,天上并非储存这无穷尽的雪吗?
没错。
雪的本源,不但天上有,大地也有,随处都有的意思?
嗯。
换句话说,无论雪、雨、水、云,都没有源头,它们彼此都是本质,彼此生出彼此,在这天地间循环,对吧?
你说得很对,博雅。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在看着循环于天地间的咒。既然如此,所谓赏雪,就是观赏咒的循环喽?
博雅,你太厉害了。所谓赏雪,正是你说的那样。晴明的声音隐含赞叹。
咒,是会循环的。晴明边说边望向庭院,任何咒都无时不在变化。释尊也说过,一切万物,无常存者,也就是诸行无常。
晴明,真稀罕,没想到在这儿能听你说佛法。
佛法与咒的道理,追根究底是一样的。晴明说得若无其事。
可是,晴明啊
怎么了?
同你讨论过雪的话题后,我好像理解了一点什么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
最初我望着雪花时,那种感到不可思议又仿佛是惊讶的感觉,也就是最初的那种心情,我觉得好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是吗?
雪也是一种循环的咒,这道理的确令我很惊讶。可是,我最初望着雪花所萌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也是我真正的感觉。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汉子,博雅。晴明深有感触地说。
我哪有不可思议?
听好,博雅。赏雪的行为,等同于观赏咒的循环,这个道理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原来是我说的
这种道理,一般和尚或阴阳师也不见得能理解。你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关于天地的道理。
是吗?
是的。而且你不觉得自己说出大道理,还在那边感叹雪有多不可思议。这样的你,我觉得比雪更不可思议。
是吗?
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地方。晴明红唇泛出微笑。
晴明,别嘲弄我。
我没嘲弄你。
真的?
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汉子。
果然在嘲弄我。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你每次说我是好汉子时,大抵都在嘲弄我。
博雅,你嘴巴噘起来了。
哪有?博雅伸手按住嘴唇。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晴明微笑着。
博雅放下手,这回真的噘起嘴说:别再嘲弄我了。
此时,晴明右手指尖已端起酒杯,边喝酒边望向庭院。
雪下得真大。晴明自语。
博雅跟随他的视线,也望向庭院的雪,接着低声说:对了,晴明
干嘛?
碰到这种雪天,我老是想起白比丘尼大人的事。她还好吗?
博雅啊,那位大人是吃了人鱼肉、不老不死的人,罕得生病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晴明。我不是说她的**,我是说她的心灵。
我知道。晴明望着不停降落在庭院的雪花。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近况,不过,这雪花应该会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吧。
这雪花应该也会下在白比丘尼大人身上吧。不只是白比丘尼大人,只要想到这雪也下在分别后即不知去向的某些人身上,你不觉得这雪就突然变得很可爱吗?
晴明收回视线,眼前正是博雅的脸。
或许,这雪也下在行踪不明的平实盛大人身上。博雅说。
喔,你是说左卫门府的平实盛大人?
晴明,你见过他?
不,曾经看过他几次,但从未交谈过。他应该是大尉吧?
嗯。一年前奉命上任大尉。
听说一个多月前,夜里出门后就失踪了?
我受过卫门府藤原中将大人的照顾,所以很想帮他忙
听说中将大人很看重平实盛大人。
正是呀,晴明。
晴明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悄声说:有关那位中将大人之事,博雅,你是否曾有耳闻?
什么事?
他好像患病了。
中将大人生病了?
就是当前京城流行的那个病。
猿叫病?
嗯。晴明点头。
所谓猿叫病,事两个月前开始在京城流行的病,首先会发烧,接着全身疼痛。不但腰部和脊椎的关节会疼痛,还会因高烧而呻吟不已。严重的话,甚至无法起身,整天卧病在床,然后半夜突然在床上咿呀地叫出声。
由于那叫声跟猴子叫声类似,众人便称之为猿叫病。
病人喊着热啊,热啊,又会频频要水喝。有人幸运痊愈,但也有几人因此丧生。藤原中将正是患上这种病。
可是,晴明,你怎么知道此事?
问得好,博雅。
嗯?
其实,来过了。
来过了?
你来这儿之前,藤原中将宅邸派人来过了。那时还没下雪。
原来如此。
听说,四天前就患病了,目前似乎很衰弱。服药也无效,所以才来请我设法。
你打算怎么办?
我答应过去一趟,可是这雪
嗯。
对方说傍晚会派牛车来接人,如果会来,应该再过一刻就到了。
原来有这回事。
可是,博雅啊
怎么了?晴明。
我非常感谢你认识中将大人。
什么意思?
我向来很怕那种拘泥形式的大人宅邸。如果你愿意陪我去,可以壮我的胆。
是吗?
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嗯
走吧。
博雅刚想开口,晴明又再度催促。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二
傍晚,果真如晴明所说,藤原中将宅邸派牛车来接人。牛车停在大门外。
晴明和博雅都穿上皮靴,一步一步使劲踩在雪上,来到大门外。
雪,依然下着。
两人身上的衣服也积了雪花。
傍晚苍白阴暗中,放眼望去都是雪景。
四个随从手中举着火把,站在雪中静待晴明与博雅。
两人往牛车内窥了一眼,发现车内搁着取暖用的火炉。
喔。
太好了。
两人同时说道。此时,两人身后响起呼唤声:喂,晴明
晴明和博雅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老人站在雪地中。
一头蓬乱的白长发。在这种雪天傍晚,老人身上竟只穿着一件破烂便服。炯炯有神的黄浊眸子。满脸皱纹。
正是芦屋道满。
原来是芦屋道满大人。
久违了。道满低声道。
雪花亦飘落堆积在道满的乱发上。
您找我有事吗?晴明问。
你是不是打算道藤原中将那儿?
是。
既然如此,那东西本是吾人的份。
您的份?
不管出现了什么,你都要跟吾人各分一半。好好记住这点。
我会记住,只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看就知道。道满说毕,转身跨出脚步。吾人就暂且作壁上观。要是你成功完事了,再来向你要吾人那一半。
道满抽拔着脚步,走在雪地中。他竟然光着脚。
待道满消失踪影,晴明与博雅才做进牛车。
三
藤原中将在床上大叫。
热呀
热呀
意识已失去大半。全身发汗,掀开杯子便会升起一股水气。伸手触摸他的肌肤,可知他全身热得不成人样。
痛呀
痛呀
背部、腰部,全身骨头都痛得很,入睡后也屡次更换睡姿,时时扭动身体。然后,会突然双眼一瞪,发出尖锐得咿呀!叫声。
家人都聚集在枕边,却束手无措。
由于病人发汗,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家人只能边帮病人换衣服,边安抚几句振作点呀、要不要紧啊?而已。
给病人服过种种药方,却都无效。有时候见病人频频喊热,冷不防病人又说:冷呀、冷呀,全身咔哒咔哒发起抖来。接着再度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眼,大叫:咿呀!
晴明与博雅抵达时,正是病人处于这种状况的时刻。晴明坐在屏风后的中将病榻枕边,徐徐调整呼吸。
灯火有四盏,中将额头上的汗珠和乱发,清晰可见。
晴明观察中将,发出一声:哦。
似乎明白了某事,点点头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原来时这么回事这病,不需药方,也不用什么特殊修法。
喂,真的吗?晴明一旁的博雅问。
博雅大人,您看吧。晴明说。
有旁人在场时,晴明对博雅的应答态度会变得谦恭有礼。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再度望向中将。博雅凝视了中将一阵子,似乎总算察觉某事,轻微发出叫声:喔中将大人他
听到博雅的叫声,众人望向中将,这才发现中将的样子与方才迥然不同。
方才时时左右扭动身体,现在却静止不动。方才时时发出:
冷呀
热啊
痛呀
现在却紧闭双唇,知轻微发出鼾声而已。
头发依然三乱,面色依然憔悴不堪,但除去这些,中将的睡姿与平常毫无两样。也不再发出咿呀叫声。
藤原中将闭着双眼,安稳沉睡着。
额头上仍有汗珠,但汗珠不再增加,看似逐渐退烧。
这是晴明坐在枕边时便出现的状况。
晴明,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还没做。晴明说毕,将视线移到隔着中将病榻的对面。
晴明正好坐在仰躺的中将右肩附近,视线则望向中将左肩附近的枕边。
对着那枕边,仿佛那儿坐着个人,晴明向空无一物空间点头说道:是,我看得见你。
喂,晴明,怎么回事?博雅问。
但晴明不理博雅,只说:原来如此,原因是额头上那个
晴明支着单膝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片纸张,低声念诵咒文,再用右手指尖轻轻触摸左手拿的纸片。
纸片移到晴明右手,他探身至对面,将右手中的纸片朝空中一抹。
刹那间
中将枕边缓缓出现人影。
那人影,立即化为真正的人。
那人,身上穿着公卿便服,右手拿着小槌,正凝视晴明。
喔!众人发出惊叫。
这不是平实盛大人吗?
的确是平实盛大人!
的确是平实盛大人!
坐在中将枕边的人影,确实是失踪了将近一个月的平实盛。
喔!
其次发出叫声的,是平实盛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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