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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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卷篇五之

[日]夢枕貘

青色亮光轻飘飘在黑暗中浮起。

是萤火虫在飞。一只,两只。

池面映照出萤火虫的颜色。

池边飞舞的萤火虫,偶尔会飞到窄廊,在小酌中的晴明与博雅视线高度发光。

多么虚幻的颜色啊,晴明。博雅将酒杯送到唇边,出神地说。喝光酒杯内的酒,博雅又喃喃低语:萤火虫的生命其实很短暂

晴明未置可否,亦非听而不闻,红唇隐含微笑,静静喝酒。

露子小姐也说过,萤火虫幼时外型语双亲截然不同,住在水中,吃贝类而成长。

等到离水来到地上,发出那种亮光的日子,听说顶多只有十天

灯火只有一盏。

灯火映照下,搁在窄廊的酒瓶反射着火焰赤红的颜色。

博雅举起酒瓶,为自己斟酒。搁下酒瓶,又举起酒杯,长吁短叹地说:生命愈短暂,愈惹人怜爱

两人一旁坐着身穿十二单衣的蜜虫,有时会帮忙在喝空的杯内斟酒,但晴明与博雅几乎都自斟自饮。

萤火虫在黑暗中飘忽不定,眨眼间又会消失。

若以目光追寻萤火虫亮光流向,在意想不到的场所,又会看到方才应已消失的萤火虫,再度亮起。

夏虫在草丛中不急不徐地鸣叫。

是心还是魂呢?博雅自言自语。

怎么了?晴明低声问博雅。

我想起一件事。有位小姐将萤火虫比喻为魂,做了首和歌。

喔?

和歌内容是

博雅细声念出他忆起的那首和歌。

朝思暮想,萤光似吾身

魂牵梦萦,点点均吾玉

玉灵魂之意。

听说是参拜贵船神社时所做的和歌。

参拜贵船神社时,想起薄幸男子而做的吧。既然是参拜贵船神社,这首和歌不是很恐怖?

别这样解释,晴明

好像应该有返歌?晴明漠视博雅的抱怨,回问。

晴明,你倒满熟悉的。

博雅语毕,又念出返歌。

深山飞瀑水花溅

左思右想自寻恼

听说那小姐做完那首和歌后,不知从何处传来苍老声音,念出这首返歌。

这返歌说得很有道理。晴明望着博雅。

有道理?

不懂深山或森林,凡是在神圣寂静的场所,想东想西,有时候灵魂真的会像萤火虫一般,游离在体外飞舞。

什么意思?晴明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纪道孝大人和橘秀时大人的事吧。

不知道。我只听说他们两人好像发疯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觉。

嗯。

什么是觉?

是一种唐国妖魅。

妖魅?

听我说,博雅

晴明喝光杯内的酒,将空杯搁在窄廊地板。

五天前,晴明道,最初是源信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

最初?

就是最初到那道观的人

那道观位于五条大路与六条大路间的马代小路。

两人前往那道观的理由

为了《白氏文集》。

《白氏文集》?

嗯。晴明点头。

《白氏文集》是一本专门收录唐代诗人白乐天作品的书。简单说来,就是诗集。

书中有一首《寻郭道士不遇》

嗯,嗯。博雅点头。

在宫中,通读《白氏文集》是基本教养,所以无论是谁均大致熟悉里面的诗。

博雅当然也读过《白氏文集》。白乐天的《琵琶行》与《长恨歌》,都是宫廷的基本教养之一。

《寻郭道士不遇》一诗,是白乐天于某天拜访一位郭姓道士,不巧对方不在,白乐天只得返回。内容如下:

郡中乞假来相访,

动力朝元去不逢。

看院只留双白鹤,

入门唯见一青松。

药炉有火丹应伏,

云碓无人水自舂。

欲问参同契中事,

更期何日得从容。

这首诗又怎么了?

诗中有个院字,指的正是道观

道观正是道教寺院,也是道士修道起居的场所。

那晚,信好和恒亲两人边喝酒边聊白乐天的诗。

当时,也聊到《寻郭道士不遇》这首诗。

这首诗与白乐天其他诗相比,例如《长恨歌》或《琵琶行》,并非特别有名。

然而,两人碰巧对这首诗的意思各持己见。

两人争执的问题,是白乐天到道观拜访郭道士时,郭道士当时到底在或不在?

在。源信好如此主张。

不,他不在。这是藤原恒亲的主张。

作诗当时,白乐天约已四十五岁左右,任职江州司马。

虽是官员,却是闲职。

诗中说是乞假,亦即特意请假出门去拜访郭道士。但白乐天明明有的是时间,根本不用夸张地写成乞假。

可是,来到道观一看,在世人眼光看来应该比官员清闲的郭道士,竟然忙得不见踪影。因而白乐天回家后,就做了这首诗。

你听好,所谓药炉有火丹应伏,意思不正是为了制作丹药,在现场忙东忙西吗?比如说,你为了做饭,不但生起火也汲了水,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会出门到哪儿吗?

所以我说过了,那是因为突然发生很重大的紧急事。

恒亲啊,你没理解那首诗的真意。

这话怎么说?

郭道士可能不在现场,但一定还在道观内。而白乐天大师也知道郭道士还在道观内。可是即便是闲职,自己却特意请假来拜访,这令白乐天感到羞耻,才故意不见郭道士而回来。

既然感到羞耻,为何又特地做了这首诗?

这不正是白乐天大师的文才吗?

文才?

感到羞耻时,如果写下羞耻一词,不是太白了?正因为他写成更期何日得从容,才显得典雅啊。他故意把自己写成绰绰有余的总有一天遇到你,而事实上,应该暗自在取笑自己。难道你无法理解这点?

两人讨论此问题时,恒亲突然说:对了,京城内有道观。

道观?

嗯。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道观,但六条附近的马代小路,的确有栋唐式青瓦屋顶宅子。

喔?

这样好了,我们现在去那儿看看如何?到那儿后,再继续讨论我们现在的问题。这才是真正的风雅。

我想起来了。那儿的确有一栋你说的宅子,但听说现在没人住,荒废得很。

嗯。

而且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听说那道观会出现不想之物,所以大家都不敢挨近。

不敢挨近是当然的。没人住又荒废不堪的话,谁肯特意去玩?

可是

胆小鬼。我不是叫你单独去,我是说,我去,你也去。

恒亲这么一说,信好再也无后路可退。

那么,走吧。

如此,两人各自搭上牛车,带着自己的随从,踏上夜路出发到那道观。

抵达目的地一看,泥墙到处崩塌,夏草无所顾忌地茂密丛生。

所幸月光明亮,从毁坏的大门往里探看,可见屋檐翘曲的唐式道观。

信好与恒亲乘牛车晃到这儿来时,兴头早已退去。对恒亲来说,虽然方才嘴硬地坚持到这儿来,但现在也已失去在这荒废道观内讨论问题的兴致了。

可以了,回家睡觉吧恒亲很想如此说。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启齿。

当着随从面前就这样回去的话,也太没体面了。

这种事,必定会成为宫中八卦而传开。

两人到了现场却没了胆量,没进去就逃回家事后宫中风言风语地传出这种八卦,岂不令人懊恼?

怎么办?

信好和恒亲都僵立在大门前。

你们进去看看。

最后只得选出两名随从,让他们举着火把进去。

可是,随从迟迟没回来。一时辰过了,二时辰过了,还是没回来。

在外面呼唤,也没任何应答。

本来打算再命其他随从进去看看,但两人只各自带两名随从来,其中两人已一去不返,现在身边只剩两人。

若再让这两名随从进去,无论后果如何,现场只剩信好和恒亲了。

两人说服其中一名随从,答应要是找到先前那两名随从,必定给予奖励,硬让他进去。

但是,这随从也一去不返。

三人在外面大声呼唤,依旧没有回答。

就在众人慌乱无措时,月亮逐渐西倾,东方上空隐约开始泛白。

到了早上,四周亮起来后,最后一名随从进去一看,发现三人都无恙。据说,三人都各自呆立在庭院草丛中。身上无伤。

但三人都像掉了魂,叫他们名字,他们浑然不知那正是自己的名字。

变得像刚落地的婴儿一样。晴明说。

婴儿?博雅问。

也就是说,除了生而为人这个咒以外,其他的咒都自三人身上消失了。

又是咒?

有人喂他们才会张口吃饭。有人带他们到茅房,他们才会在茅房腊屎撒尿,若没人带他们去的话,就当场

嗯听晴明说毕,博雅也无言以对。

于是,大家都说,三人是被妖鬼抽走了魂魄

晴明啊,那,纪道孝大人和橘秀时大人,也去过那道观了?

去了。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去?

因为听了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的事。

可是,听了应该就不会去吧?明知危险,为什么有去呢?

听完后,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讥笑信好大人、恒亲大人。

胆小鬼!秀时先说。

真是胆小鬼!道孝也随声附和。

为什么不马上进去救随从?如果早点进去,或许随从就不会边变成那样了。

听说你们在外头慌张失措,吓得一直抖到早上。

被讥讽的恒亲和信好,当然心里不好受。

没吓得发抖。

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如果你们也在现场,应该跟我们一样。

两人如此辩解。

不,我们不会那么胆小。

没错。

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去试试。

对,你们两人亲自到那道观试试。

对呀,你们敢去吗?

信好和恒亲如此挑拨。

当然敢!

喔!

道孝和秀时均乘兴如此说。

结果,后果就那样了。晴明说。

原来如此,所以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真的去了那道观?

嗯。晴明点头。

当时,信好与恒亲也一起去了。

四人各自带着随从,分乘四辆牛车,往西前进,傍晚前抵达道观。

太阳已下上,四周也开始昏暗下来。

即将夜晚了。恒亲说。

一会儿就天黑了。信好说。

两人声调都带着兴奋。他们看出秀时和道孝的惧怕。

嗯,嗯。

嗯,嗯。

秀时、道孝则绷着脸。

信好和恒亲愉快地观察他们的表情,交互说道:等天再黒一点,才能进去。

光是单脚跨进大门内就回来的话,等于没进去。

有道理。进去后,要不要留下可以当证据的物品?

喔,好主意!

所幸我有绑这信匣的细绳。

信好从怀中取出一条红细绳。

进去后,让他们两人用这细绳绑在柱子上?

明天天亮后,再派人来查,看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是否如约进去了。

道孝、秀时两人这能有气无力地点头。

嗯,嗯。

嗯,嗯。

他们因一时逞强而自告奋勇,一旦到了现场,就无精打采。若有适当借口,真想打道回府。

而信好、恒亲两人心情也很复杂。

对他们来说,道孝和秀时若能打消主意是再好不过了。硬逼对方,要是对方真的进入道观且无事归来,这下遭众人讥讽的则是自己。

四周已昏暗,入夜了。

事前带来的火把,正在燃烧。

可、可是,这样做好吗?道孝问。

什么好不好?恒亲道。

如、如果我们真的进去,在柱子绑上细绳又回来,难堪的可是你们喔。道孝说出恒亲、信好的担忧。

那、那不成问题。信好的回答,也是一种逞强。

势成骑虎,双方都无法打退堂鼓了。

而且,两人也真的钻进大门进入道观

西京

这一带本来就人家稀少,树木丛聚。

入夜后,除了一行人外,不见其他行人来往。

两人进入道观,地面满是知风草、乌敛莓等夏草,两人必须拨开这些高及腰部的杂草,方得前进。

喂,喂!道孝唤住走在前面的秀时。

什么事?秀时停住脚步,回头看道孝。

秀时手中举着火把,道孝怀中藏有细绳。

瞪着秀时的道孝表情十分夸张,双颊僵硬,在火把亮光映照之下,简直不成人样。

表情别那样。秀时说。

表情?道孝的表情益发奇异。

算了。到底是什么事?秀时问。

你、你不怕吗?道孝问。

别问。秀时道。

为什么?

问了只会让人更害怕。

看吧,你还不是很怕。

当然怕,我哪时说过我不怕了?

啊,那我就安心了。

喂,你是想让我害怕,让自己安心是不是?

什么意思?

身旁的人若比自己好怕,自己便比较不怕。

没那回事。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安心了?

说是说了,但意思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说安心了,但不是为了想说这句话,才刻意问你怕不怕。

算了。秀时说,我怕的是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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